嶽父嶽母不說話,牽著穆童出去了,告別室裏隻剩下穆仰天一個人。穆仰天走近了,蹲下去,蹲在水晶棺前,看著熟睡在鮮花叢中的童雲,疼痛得哆嗦了好一陣,然後顫抖著伸出手,企圖去撫摸罩在水晶棺下的童雲的臉。他怎麼也無法讓自己回到現實中來。他心裏堵得厲害,一股股的恨直往上湧,壓都壓不住。他是真的怨恨她,怨恨她困乏,不肯睜開眼來看他;怨恨她懶惰,不肯起來和他一起跳舞;怨恨她說走就走,連句話都不肯留下。他把目光從童雲臉上移開,茫然地看了看空曠成荒漠的告別室,在心裏對自己說,我為什麼沒有淚?我為什麼沒有淚呢?
穆童這個時候餓了,她在告別室外麵對外公說:我餓了,我要吃比薩。外公說:好的,我們就去。穆童說:我要現在去,我要馬上去。外婆說:乖乖別鬧,我們把你媽送走,送走了我們再去。穆童說:不幹,我不幹,我偏去。
穆仰天吸毒似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恨恨地瞪了花叢中熟睡的童雲一眼,站起來,撇下童雲,一扭頭衝出告別室,一把從嶽父手中拽過穆童,揚起鐵鏟似的巴掌,狠狠地在穆童的屁股上抽了兩下。
嶽父沒有反應過來。嶽母衝過來,一把將穆仰天推開,奪回穆童,緊緊摟進自己懷裏。
“你瘋啦?”嶽母衝穆仰天喊,“你打孩子幹什麼?”
“你你你你,”外公也反應過來了,指著穆仰天的鼻子,“你混蛋!”
“我說,”趙鳴聽見動靜,朝這邊跑了過來,先勸住老人,再說穆仰天,“何必呢?這是何必呢?”
穆仰天站在那裏喘著粗氣,仇恨地看趙鳴、看嶽父嶽母、再看穆童。
他是瘋了。他沒法不瘋。
何必呢?這是何必呢?
童雲生命的誕生隻是一瞬間的事,她生命的消失,也隻經曆了一瞬間,卻是她的親人在活著的時候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和熬過的一瞬間。
童雲的善後事情處理完後,童雲的父母沒有急著趕回宜昌去,在武漢住了兩天。兩個老人留下來的目的,主要是陪陪失去了母親一時還在驚恐中的外孫女穆童,再就是幫助女婿穆仰天收拾一下童雲的遺物。
家裏亂糟糟的,像是遭了劫,根本無從下手。這也奇怪,童雲離開這個家的時候家裏幹幹淨淨的,一位優秀的幼兒教師,一位稱職的妻子和小媽媽,她在哪裏,哪裏就會是一片幹淨的樂園。童雲離開這個家不到一百小時,家裏就亂成了一團麻,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規矩,到處亂放,地板上有了腳印,床單上有了灰塵,冰箱裏食物變了質,衛生間裏沒了手紙,穆童的襪子丟在了晾台上,而穆仰天的領帶幹脆進了廚房。
穆仰天兩眼直直的,捧著童雲的衣物,走出自己的房間,走進起居室,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再捧著那些衣物走進客房。他不知道該把它們放在哪兒。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該如何對付童雲留下的那些痕跡。有一會兒工夫,他懷裏抱著童雲的衣物去了貯藏室。他在那兒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出來,進了書房。還有一會兒,他懷裏抱著童雲的衣物徑直去了視聽間,然後又從那裏轉到了晾台。他就那麼抱著童雲的衣物走來走去,就像一隻失去了森林的鳥兒,再也回不到自己的鳥窠了。
童雲的母親歎息一聲。老太太在客廳裏攔下女婿,把女婿手裏的衣物拿過來,把他推進書房,自己動手,先把女兒的遺物一樣樣理出來,裝進幾口皮箱裏,四個角裏埋了樟腦球,上麵用防潮紙隔了,鎖好,皮箱藏進貯藏室裏。老太太做完這個,再去拾掇別的,比如家裏所有成年女性使用的物品,從護膚品到浴巾,再到童雲讀的書本。這樣裏裏外外收拾了兩天,好歹算是清理出個頭緒。
趁著老伴幫女婿清理房子的時候,老頭兒帶外孫女出去散步,和外孫女說話。每出去一次,回來時都大包小包,全是給外孫女買的衣服、食物和玩具,那副架勢,恨不得把武漢的所有商場都給搬空。穆仰天不滿意嶽父那樣寵穆童,但他那兩天嗓子上火,已經失了聲,說不出話來,人又倦,沒力氣發火。穆童在殯儀館裏挨了兩巴掌,心裏記恨著,有意識地躲著穆仰天,不讓他撈上,穆仰天也隻能看著嶽父寵穆童,自己避開,關在書房裏,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把書房抽成奧斯維辛的毒氣室。
嶽父嶽母背地裏嘀嘀咕咕了兩個晚上,臨走的前一天,試探著和穆仰天商量穆童的事兒。
兩個老人向穆仰天分析,童雲在世的時候,怪她太能幹,太寵穆仰天,家務事全都由她包攬了,穆童也是她帶著,從生下來到九歲沒有讓穆仰天搭過—根手指頭,穆仰天一個大老爺們兒,自己的襪子和穆童的背帶裙放在什麼地方,從來弄不清楚,他現在這種失去了主心骨的樣子,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很難再照顧穆童。
嶽母特別強調,童雲剛剛走,穆仰天已經開始打孩子了,而且不管地點場合,而且出手相當狠,是往死裏揍,比做養父的還惡毒。很明顯,他這樣的單身父親,有沒有帶孩子的耐心和能力,讓人十分懷疑。
嶽父嶽母的意思是,他們老兩口退休在家,除了童雲,他們再沒有別的孩子,但他們有養老金,還有一筆不算太少的積蓄,這些積蓄,都是為童雲積攢的。他們為女兒攢了錢,宜昌又是個開放城市,有著名的夷陵中學和宜昌市一中,基礎教育情況不比武漢差,他們可以把穆童接到宜昌去,他們來照顧外孫女,把他們給女兒攢的錢,用在外孫女身上,等外孫女考大學時,再把她送回武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