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仰天說,人要說穿了,其實是最自私的,都關心自己,甚至隻關心自己,哪裏還有別人的位置。有了這個前提,他喜歡卜老師,卜老師喜歡他,如果穆童也喜歡,那就是三個人的快樂,皆大歡喜。他喜歡,卜老師也喜歡,穆童雖然不喜歡,卻願意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那麼在三個人中間,也還存在納什均衡,他做了她說的那種成熟的可以決定的成年人,以先動優勢的方式取得穆童的諒解,建立三個人的世界,不是不可能。可他麵對的現實是,穆童既不能接受這件事,也不能抱以寬容的態度,離家出走不是簡單的恐嚇,是真傷了心,那麼他能做的,也隻有放棄卜老師,守住女兒了。
“至少你可以強迫我接受你的決定。”穆童難過地說,“至少你該相信我會長大。”
“我知道我有這個可能。”穆仰天點了頭承認穆童的話,說,“我還知道,不管你是不是離家出走了,最終你還是會回到家裏來,你還是我的女兒。可我愛你,我不會去找任何的理由,我無法用博弈論的技術來對待你。”
接下來,他們換了話題,說一些快樂的事情。穆童說自己總是短命的暗戀,說皮埃羅、反町隆史和樸樹,一邊說著,自己一邊咯咯地笑,開心得要命。穆童其實不是一個有常性的女孩子,她老是急忽忽地往前走,無論遭遇了什麼,都覺得那就是唯一的世界,全部的世界,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長大的生命中的最愛,沒有它她就活不下去了,至少活著是沒有意義的。但很快的,她會忘記最開始的感情是怎麼回事,忘記最初的要求是什麼,轉而又去應付新的遭遇,這樣有過了好幾次失落,剩下的隻有她一個人的賭氣。
穆仰天也告訴女兒他自己的初戀和失戀。他告訴女兒關山口那個寒冷的冬季裏,那個賣花小姑娘如何站在匆匆而過的大學生中,她懷裏小桶中那些並不新鮮的玫瑰是怎麼一枝枝消失在武漢十二月黑暗的幹冷霧氣中。他不能保證那是不是自己的初戀,但他一直沒有忘卻那個小姑娘,而且常常想起她來。
“好呀老爸,”穆童一驚一乍,好像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麼重要的事你都瞞著媽媽。”
“我不是瞞著你媽媽。”穆仰天笑著說,“我是怕你媽媽笑話我。”
“媽媽會怎麼笑話你?”
“你媽媽會說,你去掙錢,掙那麼多錢,是不是一直想著要去買完她小桶裏所有的玫瑰花兒?”
穆童開心地大笑。她告訴父親,小時候自己是多麼地恨他,恨他這個當父親的。他就像一隻地地道道的沙皮狗,讓她畏首畏尾,讓她不敢大聲呼吸,以至於咬牙切齒。她恨他,卻又不肯在生命中失去他。她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就決定了,等她長大以後,她就嫁給他,而且不管媽媽願意不願意。
穆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哎呀一聲捂住腦袋。然後他開始嘔吐,嘔吐物呈放射狀地噴射出來,弄髒了潔白的被單。
穆童這一次沒有驚慌。她甚至沒有去叫護理員。她從椅子背上滑下來,衝進衛生間,接了半盆熱水出來,就像一個小媽媽一樣,先替穆仰天清潔了,讓他漱過口,服下鎮定藥,換掉弄髒了的被單,安頓他躺下,再去衛生間裏清洗弄髒了的被單,清洗她自己,然後從衛生間裏出來,去院子裏晾好洗淨的被單,臉蛋兒上頂著兩朵紅雲,安靜地坐回到他的身邊來。
穆仰天躺在那裏,眼裏有了淚光。他轉過臉去看窗外開得正好的月桂,看它們墨綠色的葉子在陽光下靜靜地閃著暗光,就像有什麼生命剛剛來過,來關照過它們,現在那些生命走了,卻留下了一些痕跡,讓它們知道,生命是可以在現實之外得到溝通的。
穆仰天的淚水在眼底藏匿著,沒有溢出來。這同樣是他計劃中的一項。在剩下的那些日子裏,他是不會讓女兒看見他流淚的。他要女兒明白,哭泣不該留在生命的主頁上。
穆仰天一直在猜測那個誘惑了穆童的hunk到底長得什麼樣。他想見見那個乳臭未幹做著白日夢的家夥。穆童的生命中將會遇到許多人,他們都會對穆童的一生形成或重或輕的影響,而這個讓穆童覺得自己不漂亮因而失去了快樂的男孩子,顯然是這其中的一個,而且對一向自信的穆童,形成了一種潛在的威脅。
穆仰天在腦子裏勾勒著那個年輕人的形象:髒兮兮的大腳褲、染得五彩繽紛的獅子頭、裝出一副紳士派頭蹩腳地對女孩說Anything I can do for you?穆仰天一想到這個就好笑,忍無可忍地要頭疼,要嘔吐。穆仰天決不允許這樣的男孩子影響女兒的一生。他要阻止這一切,哪怕不得不使用穆童所說的成年人的手段,他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