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第三天,穆童從學校回家,三個大人就試探著和穆童商量,要她在“關鍵”的時候、“事情結束”的時候,跟姥爺姥姥去宜昌生活。沒承想穆童卻不幹,說什麼也不願意離開武漢。穆童倒是不任性了,大人和她說什麼,她不甩臉,也不拿話戧大人,隻說自己不去宜昌,不管是“關鍵”的時候還是“事情結束”的時候,不管是不是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自己都要留在武漢。穆仰天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穆仰天有些急,問穆童為什麼非要留在武漢。穆童的理由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穆童說,武漢有兩條江,有無數的湖,我喜歡。穆仰天就想起童雲當年從宜昌到武漢來,也是同樣簡單的理由。穆仰天就有些發愣。
兩個老人看穆童這樣堅決,躲到樓上客房裏去商量,過了一會兒下樓來,重新回到穆仰天的臥室。兩個老人過去總是爭著發言,這回都很謙遜,你推我讓我說,我推你讓你說,推讓了半天,最後老太太急了,說老頭子,過去讓你當公仆,你總不服氣,這回讓你當領導了,你又上不得場麵。老頭子這才清了喉嚨,擺出領導的架勢,宣布兩個人商量後的決定:宜昌的事情不談了,長江三峽和三峽大壩的事情也不談了,他們依著外孫女,把宜昌的房子賣掉,自己搬到武漢來,做寓公寓婆,陪著外孫女,一直陪到她出嫁做人家的新娘為止。
穆仰天聽到“出嫁做人家的新娘”這句話時,差點兒沒流下淚來。穆仰天覺得那真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場麵,他想象過無數回,沒有說出口,讓兩個老人說出來了。兩個老人宣布過自己的決定,問穆仰天同意不同意,穆仰天在那裏發愣。嶽父就不高興了,說,你發愣不行,同意就點頭,不同意就搖頭,點完頭我們就這樣辦,搖完頭我們再上樓去商量,總歸會商量出個辦法來。
穆仰天當然同意,拚命點頭,不讓兩個老人再往樓上去。穆仰天盤算,反正嶽父母已經退休了,宜昌縱使再美麗,畢竟也是一座城市,武漢有的城市病,宜昌一樣少不了,這樣說來,在哪裏過都是過,隻要不拒絕長大,一個女孩子,總是要長到出嫁做人家新娘的那一天的——嶽父嶽母分明有這個決心,他們是有希望看到那一天的。
事情決定以後,三個大人又商量,看嶽父嶽母的家什麼時候搬,是立刻行動,還是再等上一陣子。按嶽母的意見,宜昌的家先不忙著搬,再等等,說不定等出什麼奇跡來,這個家就不用搬了。嶽父就批評嶽母,說嶽母不尊重科學,癌症是世界性難題,至今沒有回天良藥,關於這個問題,稍有知識的人都有的共識,哪裏有什麼奇跡出現?嶽母不服氣,說怎麼沒有奇跡,不也還是世界第三大江呢,長江都讓我們截住了、掏幹了、築了水泥大壩起來、發起電來耀武揚威,那不是奇跡是什麼?
兩個老人爭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穆童卻在一旁突然開了口。穆童說,不用外公外婆陪,自己一個人在武漢,外公外婆仍然回宜昌,不必守著自己。三個大人都看穆童,這才想起,接穆童去宜昌的決定,征求過穆童的意見,自己搬來武漢照顧穆童的決定,忘了征求,忽略了,還是把她當成孩子了。
三個大人想說服穆童。穆童不讓他們說,要他們聽自己說。穆童一手挽著外公,一手挽了外婆,對他們說:
“我不喜歡讓人管著。我不會離開武漢。我也不讓你們離開宜昌。我們都不離開,都不用人管。過年過節的時候,我去宜昌看你們。你們想我了,也可以到武漢來看我。我會煮飯給你們吃,還帶你們去江灘上散步。”
穆童鎮定得很,對外公外婆說過那番話,又轉了身對穆仰天說:
“爸,我知道你和媽媽都愛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我也知道你不光想我,也想媽媽了。你想媽媽,你去找媽媽,你和媽媽就團聚了。你們即使去了遠方,你們在遠方也會愛我,對不對?隻要你們在那邊繼續愛我,我就不再害怕什麼了。”
穆仰天十分辛苦卻積極地配合著醫院的治療。五個療程的放療下來,他人消瘦了一大截,頭發也掉得差不多了。因為大劑量的用藥,他的胃口很糟糕,不想吃東西,一吃就嘔吐。可他並不放棄,仍然拚命地吃,吃了吐,吐了再吃,一頓飯吃下來,常常是一身汗水,必須換—件幹淨襯衣。
第五療程的放療結束後,穆仰天進入再次扶正治療階段。扶正治療的同時,醫院為穆仰天做了複查,結果讓主治大夫和穆仰天大為失望。穆仰天顱內的病灶一點兒都沒有減少,五個療程的治療前是多少,現在還是多少。主治大夫安慰穆仰天,說應該辯證地樂觀地看待這個結果,病灶沒有減少,一方麵說明施治效果不理想,需要重新考慮治療方案,另一方麵也說明病灶沒有發展,是被控製住了,這就給下一步的治療提供了良好的基礎。
穆仰天沒有問重新考慮的治療方案是什麼,他問的還是那個問題,隻是他把那個問題變化了一下提出來了:病灶沒有減少,意不意味著六個月的存活期會減少?
主治大夫把片子往片袋裏裝,沒有回答穆仰天的問題,好像穆仰天的問話,他沒有聽見似的。等主治大夫收拾好資料袋,把資料袋裝進病曆夾裏,將病曆夾掩上,抬了頭,穆仰天才發現,主治大夫的眼鏡片上竟然有了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