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一直告訴自己要勇敢的。我告訴自己不要在你最後的時刻讓你傷心。我也那樣去做了。可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爸,我好怕你死。我不想讓你死。我真的不知道你死了以後我該怎麼辦。”穆童抓住穆仰天的胳膊,用力搖晃著,哭得差點兒沒斷氣地說,“爸,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我是你的女兒,我是你唯一的女兒。我很後悔沒有每天對你說,爸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我現在願意這樣說,爸我愛你,求你不要離開我,我這個女兒還沒有當夠,你要死了,我給誰當女兒去?我還沒有報答你呢。”
穆童說完號啕大哭,哭得天翻地覆,哭得驚天動地,是連心肝腸肺都要哭出來的樣子。
穆仰天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父女倆的生死訣別,會是以這樣的方式進行。穆仰天何嚐想要死,他何嚐不知道,女兒的勇敢是硬撐出來的;女兒其實並不勇敢,她隻是不想讓他承擔得太多,承擔得太累,才裝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來;女兒是想在他最後的日子裏,努力地表現一下,讓他在心裏裝上一個乖乖女的形象,慰藉地上路,並且把這樣的慰藉帶給媽媽。女兒的害怕,其實遠遠甚過他、甚過任何人。
穆仰天根本不能控製住自己,淚水像決了堤似的,順著他的臉頰流淌下來。他想他說過不在最後的日子裏讓女兒看到自己的淚水,他還是沒有做到。他想他要活下去、必須活下去,就算隻是為了不讓女兒害怕,他也不能就這麼輕率地死去。他要活下去,直到女兒長大,直到女兒找到一個可以伴著她共同去走下半生路的那個男孩子,直到女兒覺得是他該死的時候、他可以死了,他再離開她……
他不要女兒的報答。他和童雲要女兒有過許多的念頭,那些念頭中唯一沒有報答。
穆仰天被穆童搖撼著,人像撥郎鼓似的前後晃動著,嘴張開了一百次,胸口間有腥甜的血一個勁兒地往上湧,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後來還是穆童止住了,慢慢停了下來,停下來了也不離開穆仰天的懷抱,嬰兒似的蜷縮在那裏麵,一陣陣抽搭著,很快在穆仰天懷裏疲倦地睡著了。
穆仰天懷裏抱著睡著的女兒,人靠在床頭,眼淚幹了又濕,濕了又幹。他就那麼坐著,一動也不動。他想起女兒小時候自己抱著她的情景。他還想,女兒生下來時醜醜的:皮膚粗糙,皺成老太太的樣子;頭發稀疏,恨不得要用放大鏡去尋找;嬰兒黃疸老是不退,讓人懷疑她是不是一隻青蛙變的;鼻子眼睛的間距十分可疑,到八個月還沒有長開。總之,要多醜就有多醜。而且這小東西肺活量極大,哭起來沒完沒了,叫聲瘮人,像讓人摁在山澗中的娃娃魚叫,讓人聽了心裏一陣陣發緊。逢著童雲不在家的時候,穆仰天特別害怕隔壁鄰居聽見女兒哭,害怕得鄰居誤解了他在家裏虐待珍稀動物,隻要女兒一哭,穆仰天就趕緊把大門敞開,屋裏的燈全部點上,讓家裏的旮旮旯旯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後雙手插在褲袋裏,蚊子叮在鼻子上也不驅趕,臉上盡可能堆滿了南丁格爾式的笑容,來來回回在門口踱來踱去;對每一個從門口走過的人點頭,討好地微笑,一直等女兒哭到斷氣為止。穆仰天還想,女兒後來長開了,沐浴著細雨的杏花似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水靈靈的,人見人喜歡。所有見了女兒的人都誇童雲會生,生出這麼個漂亮的女兒來,要往一千個一萬個孩子當中一放,不用費勁兒找,隻管找那最漂亮的一個,省心。
穆仰天就這麼想啊,想啊,懷裏抱著女兒,人坐在床頭,一直到天黑,一直到月亮升了起來,靜靜地掛上窗台。
天黑盡的時候,穆童突然地,像是做了一個噩夢,一下子驚醒了,人從穆仰天懷裏掙出來,先是下意識地去抓穆仰天的胳膊,胳膊緊緊地抓住了,抬起淚眼汪汪的臉兒看穆仰天,看清楚了,認定穆仰天還活著,還在自己的身邊,穆童才鬆了一口氣,不好意思地衝穆仰天笑了笑,抽身去衛生間裏洗臉,然後出來,人倚在門口問穆仰天,餓了沒有,想吃什麼,還是不餓,想去清江邊散步?
那天晚上,穆仰天和穆童倆去了清江邊。穆仰天穿了厚厚的太空服,穆童把手伸進穆仰天的胳膊裏,環住了他,父女倆沿著月光灑滿的石板小路朝江邊走去。
穆童恢複了開朗的天性,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好像已經哭過了,該哭泣的心思已經哭完了,好像已經恐懼過了,該恐懼的東西已經不在了,話腔子再打開,就不再與哭泣有關,一路上不停地說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