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轉眼,龐家在天心禪寺已經住了半個月。這天,茂瑾見父親氣色好轉,便和他商量離開此地下山去。文卿點頭應允。果因禪師雖然舍不得茂瑾,但想到寺中人多眼雜,保不齊有人將龐文卿出賣給官府,於是派兩個心腹的小和尚,肩扛手拿著包袱,將一家人送至山下一個叫下梅的村莊。原來,老禪師在下梅的後山腳下勘得一處破舊的宅院,已經多年無人居住,正好容得下龐家父子安身立命。

這天,果因正要安下心來整理超全師父留下的詩文,卻聽見禪房外一陣打雷似的敲門之聲。果因剛想嗬斥,門呼啦一聲開了,從外麵大步走來一人。

“嗬嗬,陳運德,果真是你。怎麼,茶做完了嗎?”果因禪師說著,將案前一杯茶端到他麵前來。原來,這陳運德雖是一條莽漢,卻耿直熱忱,也讀過書的,與果因禪師素來友好。他每次到了天心,都不循禮法,橫衝直撞。果因禪師曉得他的為人,也不生氣,每當他來的時候,還要額外拿些好茶與他吃。其實,果因禪師整日閉居山中,也有枯寂難耐之時,陳運德的到來恰恰給他增添了許多樂趣。

“做個鳥茶,山都封了,還有好茶留給我做?好不容易熬到開禁了,進山一看,茶都長成草了。”

“聽人說,今年山上的貢茶全叫方家攬去了,可是真的?”

“那還有假?上個月,方家已經差人朝京裏送了十幾車茶去,瞧那得意樣,叫人好生氣惱。”

“你且莫惱,方家去年得了頭魁,獨攬貢茶也是理所應當。”

“好個‘理所應當’!他家茶好,別人家就不好了?前些年,有個黃山來的僧人在山下用做鬆蘿茶的辦法做茶,我去那裏學了一個茶季,方茗梅隻在那兒看了幾天,回來他家的茶就成了貢茶了!你說,都是一個師傅教的,我和他的手藝能差到哪裏去?不過是去年他運氣好些罷了。”

陳運德說到這裏,越發惱怒起來,竟隨手拿起果因和尚案上的一幅字去撕。果因忙從他手裏將字扯了下來,道:“千萬別撕,這可是超全師父留下的字。”

“對了,超全師父呢?”陳運德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兩個月前我來寺裏,還跟他談起和草堂先生一起蓋書院的事。我說要是蓋書院,我願意出五千兩銀子。你道他說什麼?他說他是半兩銀子也拿不出來,隻拿個腦袋入夥。我說腦袋也好啊,你那腦袋裏裝了天文地理,可是武夷一寶……”陳運德說得高興,不防果因禪師那邊已經變了臉色。

“超全師父已經坐化了。”果因說。

“哦?”陳運德瞪起眼睛,麵色驚恐,“什麼時候的事?”

“巳半個多月了。”

陳運德半晌不語。

就在這時,一個小和尚走到禪房,對果因禪師說:“五夫的吳敬達老先生來見。”陳運德一驚,忙問:“是方家以前的管家老吳嗎?”

果因禪師道:“正是。”

正說著,一個顫巍巍的身影出現在果因禪師的禪房門門,正是以前方家的管家吳敬達。

陳運德隻略略地和吳敬達寒暄了幾句,就找了個理由走了。茶園裏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呢,他比不得禪師這樣逍遙。

陳運德剛走幾步,遠遠地聽見不遠處兩個擔水的小和尚在說話。

一個道:“聽說超全師父以前是跟著鄭成功打朝廷的,你知道嗎?”

“看不出來啊,看樣子是個讀書人,怎會帶兵打仗?”

“莫小看了他們這些讀書人,各個都是全才呢。我跟你說呀,你看吳先生雖是老了,可當年也跟超全師父一起打仗的,據說比超全師父的官還大呢。後來,鄭成功退到台灣,吳敬達眼看抗清無望,就進了武夷山。不過,超全師父和吳老先生私下裏一直交往,要不然,這次超全師父坐化,能大老遠把吳師傅從五夫叫過來嗎?”

“啊?寺裏還有這等事情?我怎麼不知道?這麼說,吳敬達和超全師父一樣當年都是反清的人?”小和尚驚得站立不住,差點從山路上滾下去。

陳運德聽到這裏,倒抽一口涼氣。他猛地站住,一直等到兩個小和尚挑水走遠了,才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山下走去。

原來如此!看來古寺深深,什麼事情都有啊。

方茗梅作為方家唯一的少爺,在很長時間裏並沒有感受到來自父親的信任和器重,這主要是因為他一直生活在陳運德的陰影之中。

陳運德第一次到方家茶作坊裏幹活的那天是個晴朗的午後。吃了午飯,滿院子寧靜得隻剩下微微風聲。陳運德穿著一身黑色的短衣站在方家後院的四季桂花樹旁乘涼,一抬眼,看見五歲的小少爺正在對麵婆娑的樹蔭裏看著自己。

“你是誰?”陳運德擦著臉上的汗問。

“我是方茗梅。”方少爺老老實實地說。

“你就是那個方花朵呀,不去學堂念書,在這兒偷看我?”陳運德粗聲說,臉上的表情已經反客為主。在崇安城裏,茶行老板方者仙人稱“方神仙”,他前些年白手起家,已經做成了崇安城裏的茶老大。而他的兒子方茗梅卻是出奇地文弱。那一年,娘帶他去城隍廟看采茶戲,他一直在娘懷裏睡了一上午。有人問他娘:“你家小子已經這麼大了,為何不放下來跑跑,他比花骨朵還嬌貴?”從此以後,背地裏,人人都把方茗梅叫做“方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