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剛到,方茗梅就叫上茂瑾和他一起背著竹簍上山去了。方家在星村一個叫掛墩的地方有一處茶園,此地極為隱蔽,幾乎與世隔絕。茶園邊有茅屋三間,是茶季時做茶之處。方茗梅來了之後,就叫看守茶園的老人家將茅屋打掃整理一番,和茂瑾一同住下,又叫山下夥計送來整整一鬥大米和油鹽醬醋,一直到第三天,才稍稍安頓下茂瑾見山中住處十分簡陋,怕方先生的身子支撐不住,於是遲疑著對他說道:“先生,天冷,你身子不好,為何要搬到這沒人煙的地方住?”
方茗梅嗬嗬一笑,關緊了茅屋的小門道:“我要的,就是這樣的清靜。”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錫罐說:“你來看看,這是什麼茶?”
茂瑾連忙湊上前去,待他看到錫罐中那種烏褐色卷曲成條的茶葉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先生,你是從哪裏弄到此茶的?”
“嘿嘿。”方茗梅將茶罐拿到麵前,使勁聞了聞,“還能從哪裏來,還不是陳家?武夷山除了陳家,還有誰家能做出這茶來?這是我花大價錢從一個山西麻雀手裏買回來的。我今年冬天不做茶了,就是要關起門來好好琢磨一下這過江龍為何如此生猛!”
“嗬嗬,原來先生還惦記著過江龍啊。也怪了,這茶看似平常,可一直到現在除了陳家還真沒有人能做,他們捂得夠嚴實啊。”
“其實陳運德還好說。他那個媳婦,以前看上去糊裏糊塗的,沒想到卻是個厲害人物。今年她就做了一百斤過江龍,多一兩都不肯做。可別小看了這一百斤啊,每兩都比黃金還值錢。她捂得越嚴實,這過江龍就越神秘,越神秘,價錢就越高。可以說,陳家就因這過江龍,名聲也有了,錢財也有了,真是坐收其利。”
“所以先生就一定要做出過江龍來?”
“做不成這個茶讓人笑話啊。要不然老方家的臉往哪兒擱?”方茗梅有些發狠地說。
方茗梅說做就做,上午親自到山間茶園裏挑選上等茶青采來,回去之後又親自晾曬萎凋,一直忙到半夜方睡。可是,他始終弄不明白的是,陳家這過江龍為什麼葉底出現三紅七綠的樣子。若是發酵做成紅茶,保不齊整個葉片都會變成紅的;若是不發酵的話,那葉片上為什麼能出現一圈紅色的邊?陳家是如何把握這個尺度,又如何操作的呢?是揉,是碾,還是……
方茗梅苦思冥想,始終不得要領。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兩人在山上已經住了十天,可是方茗梅做出來的茶不是發酵過度,就是滋味苦澀,與過江龍熟而不媚的香氣始終存著一段差距。方茗梅急得夜不成寐。
這一天,方茗梅和茂瑾正在山間采茶,忽見山路上走來一人。茂瑾認出來那人是星村陸老六家的茶師老仝,於是上前打招呼。兩人坐下來閑聊了片刻,老仝便朝山穀的另一邊走去。送走老仝,茂瑾剛剛回轉頭來,卻看見方茗梅正用一雙狐疑的眼睛盯著自己。
茂瑾道:“先生,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嗎?”
方茗梅道:“那老仝問你什麼了?”
茂瑾道:“什麼也沒問啊,就說冬茶采不采都行。”
方茗梅道:“山裏這麼冷,他來做什麼?此人定是來打探我方家秘密的,你以後千萬不要跟他們多說話。”
茂瑾暗笑,心想,人家即便是來打探方家秘密的,可方家又有什麼秘密可言呢?方家隻有慚春,又沒有過江龍,怕個什麼?即便真的會做過江龍了,那別人學走了就學走了。大家都會做過江龍,外麵知道的多了,來的茶商自然也就多了。
茂瑾心裏雖然好笑,卻並未做聲。
轉眼,兩人在山上已經住了兩月有餘。然而,方茗梅千呼萬喚的過江龍卻始終沒有做出來。眼看春節就要來年關櫃上家裏都有許多事等著方茗梅去打理,管家老彭已經派人叫了好多次了,可方茗梅仍是不肯下山。
此時,山下的村莊中已經漸漸傳來零零星星的鞭炮聲。茂瑾告訴方茗梅,臘月巳經到了,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就是臘八。
方茗梅雙手顫抖,將一筐做毀了的茶葉倒人山澗之中,然後說了一聲:“下山。”
臨下的那天早上,方茗梅和茂瑾一起在山澗洗臉,一池清水映照著武夷山迷霧般的山巒,也映照出方茗梅樵悴的麵容。方茗梅長歎一聲,道:“古人雲,唉乃一聲山水綠,我是唉乃一聲華發生啊!”說完,淒然淚下。
又是一個穀雨。這一天,方茗梅和往年一樣,領著合家老小並管家、茶師給茶聖楊太白公燒香作揖,宅院裏忽然一片寂靜,原來,一掛紅鞭剛響到一半就莫名其妙地停了。方茗梅皺了皺眉接著對太白公念祭文,但是,宅院裏死一樣的寂靜叫他心煩意亂。他猛地站起來,對管家吼道:“都是你們買的好鞭!什麼錢都要省,可買鞭炮的錢誰叫你省了?”
茂瑾若無其事地走了上去,重新將鞭炮點燃,院子裏又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聲音。然而,剛響了兩聲,鞭炮聲又戛然而止。這一次,方宅裏出現了比剛才更加長久的寂靜。就當人們等著方茗梅再一次電哮的時候,卻驚奇地看到,少爺方梓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天井裏。
“少爺。”管家看了一眼方梓龍,趕緊低下了頭。
“爹,我回來了。”方梓龍穿著一身綢衣,像模像樣地站著。
“誰叫你回來的?”方茗梅將手裏的香朝香案上一摔,吼道。
“爹,家……家裏忙,我在桐木呆著,也……也不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