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威想了一會兒,拍了拍茂瑾的肩膀,道:“我們山西人裏有個叫王現的,一百年前他就曾經這樣說過:‘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故利以義製,名以清修。’這位老先生想得真是透啊,你覺得水火不容的事,在人家眼裏都是一樣的。做買賣也好,做學問也好,當官也好,都是一樣的。做買賣的時候,利益錢財無處不在,可是,若身正影直,隻要你不做虧心的買賣,那做商人也沒什麼丟人的。這恰恰是修身之法啊。所謂真金不怕火煉,商場是個大火爐,修行得好,一樣能變成菩薩。讀書人不也常說‘大隱於市’嗎?都是一個道理啊。遇到誘惑躲著走,不是真好漢,真好漢應該遇事到風頭浪尖上去,隻有在風頭浪尖上試過的人,才能修得銅牆鐵壁,刀槍不入。”
“嗬嗬,好一個刀槍不人。”茂瑾聽得興奮,不由得擊節叫好。
陳家老宅裏,方茗梅正坐在樹下養神。又是一年春風吹過,花落紛紛。方梓龍嘴裏哼著小曲從廊簷下經過,看見父親,怯生生地停下了腳步。
方茗梅閉上了眼睛。現在,他已經懶得再理這個兒子了。他怕自己聽他說一個字,就會忍不住用手杖把他打死。
然而,腳步聲漸漸走近,他聽到兒子的聲音從半空垂落下來。
“爹’’
“哦。”方茗梅閉著眼睛。
“我……我給你買了這個東西,你看看。”方梓龍說著,將一根紫檀雕的拐杖輕輕放在方茗梅的麵前。
方茗梅看了看那拐杖,動了動身子,又坐了下去。
“爹,這是我央吳師傅雕的,你看那上麵還有一個老虎頭哩。”方梓龍看見父親這一次並沒有暴跳如雷,於是壯著膽子坐在父親身邊的椅子上。
方茗梅仍然沒有說話。
“爹,我問你件事好不好?”
“好,你說。”
“我聽說,你把龐家那小子送到河口去了?”
“嗯’是的。”
“你敢把他送到咱倉庫去?倉庫是什麼地方?存的都是咱的茶啊。他要是去了,你就不怕他把庫裏東西都搬到自己家去?”
方茗梅垂著頭,他不知道兒子究竟要說什麼。
“爹,你真是越老越糊塗了,怎麼用這麼個人?放著自己兒子不用,讓我成天閑著。爹,我這閑著也不是個事兒啊!”
“呸,你什麼時候閑著了?你前幾天不還在九曲溪裏撈魚嗎?你昨晚不是半夜沒回來嗎?星村集上新開了個窯子,是不是?方梓龍,我告訴你,我用誰也不會用你,你這輩子都別想!”
“爹,冤枉啊,我這一片苦心,你何苦這樣對我啊。”方梓龍說著站了起來。
“去你個狗東西。要飯花子的打狗棒,誰稀罕!”方茗梅說著,將那柄拐杖提了起來,舉到頭頂之上。然而,他的手停了下來,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很不值。
方茗梅一鬆手,咣當一聲,拐杖掉在地上。然後,他站起身,蹣跚著走開了。
後院裏,張夫人正在樹下坐著措經塔。這是崇安的舊俗,就是用筆在印好的佛塔上畫圈,每畫好一張,就算念了一遍經。
方茗梅走過來,在夫人身邊站定。忽然,他伸出顫巍巍的手指,將張夫人的手按住。
“你以後要是再敢給那個畜生錢,我連你一起哄出去。”
說完,他一抬手,將張夫人手裏的經卷揮了出去。春風吹來,經卷散落一地。
這天晚上,方茗梅在燈下坐了許久,給茂瑾寫了一封字斟句酌的信。信上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開春了,要采茶了,你回來吧。
龐茂瑾是四天之後回來的,確切地說,他剛接到方先生的信就回來了。他等這封信已經等了一個冬天了,現在他被赦免了。
方茗梅對茂瑾的回來很平靜。他還像去年那樣給茂瑾吩咐了許多事情,然後就一擺手,放手讓他做去了,甚至連河口那邊倉庫的情況都沒有問一下。
就在茂瑾回到方家的那個晚上,張夫人在自己房間裏看到了神色慌張的兒子。
“娘,難道爹真的不要我了嗎?難道他真的想把這份家業給那個姓龐的?難道他真的想把梓然……”
“兒啊,我想,他不會那麼狠心的,他畢竟是你爹啊。”
“可是,你看!”方梓龍說著,指了指窗外。在天井裏,有茂瑾和方茗梅說笑的聲立。
“兒啊,我想,我們得換個法子了。你討好他沒有用,他現在眼裏隻有龐茂瑾。所以,你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把龐茂瑾幹掉。”
“怎麼幹掉,殺了他?”
“不用,隻要你爹不信他了,他就得滾蛋。”張夫人說著,嘴角抽搐了一下。
這個春天,方茗梅很逍遙。雖說他仍然大權在握,可那些瑣碎的事,他一概都交給了茂瑾。多少年了,自從掌管了方家這份家業以來,他就沒有如此悠閑過。桃李春風,落英無數,誤人塵網,不問歸期。現在,他覺得也許是該自己回來的時候了。二十多年前,那個在方家老宅中柔弱而和順的方茗梅也許才是真實的自己,現在的他不過活在父親的期盼和自己的欲望中罷了。
人若得閑,心思也靜了下來。
這天,方茗梅正在後院中侍弄一盆蘭花,忽然聽見兩個小廝在照壁後說話。
一個道:“你說,這事要不要告訴老爺?”
另一個道:“我看不要吧。老爺脾氣不好,再氣出個好歹來,可怎麼辦?”
“那也不能由著他龐茂瑾這樣胡鬧啊。前天我聽他跟小驢兒說,要小驢兒和他一起出去單幹,說要是小驢兒跟他一起走了,他要給小驢兒漲兩倍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