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1 / 3)

江夫人已經許久不曾出門。以前每到初一、十五,她會帶著家裏的丫鬟仆人一起到後山的廟裏去上香,可這個夏天,她哪兒都懶得去。她病得不輕。

身上病了,腦子卻格外清醒。現在,這個家到底是怎麼了?好端端的生意正做著,那山西人為什麼就抽走了股?今年,陳家地裏出的茶有八百多擔,可賣出去的還不到三十擔。

想一想都叫人心裏堵得慌。

“三爺,你在嗎?”她端著一杯茶,用手捂著臉喊。

“在。”三爺走了過來。

“哦,三爺,你怎麼了?你還是那個三爺嗎?”江夫人瞪了眼。三爺什麼時候成了這樣的三爺,白了頭發,還駝了背?

“哦,夫人病糊塗了。”

“你不是。我記得三爺走路噔噔地,現在怎麼跟踩了棉花似的?還有你那背,能直起來嗎?”

“好,我直起來。”三爺說著,艱難地挺了挺腰杆。

“算了,你還是找個凳子坐下吧江夫人指了指椅子。

過了一會兒,等三爺緩緩坐定了,她才問:“三爺,你說,咱今年這生意是怎麼“要我說呀,”三爺把頭側了一側道,“你別不愛聽啊。”

“你說吧,我聽著。”

“我今天去茶房看了看,百十擔的茶呀,真的好茶沒幾擔。抓一把葉子,雜梗多,火候有的欠有的過,喝上去,那滋味也大不如前。”

“莫不是師傅做了手腳?都是在陳家做了幾十年的師傅了,怎麼就弄不好個茶呢?”

“嗬嗬,不是師傅弄不好,是師傅們沒心弄好啊。”

“哦,此話怎講?”

“年初,那龐家兄弟放出話來,說是要用一百兩銀子的價錢招茶師。你想啊,我們這兒的師傅撐死了一個茶季下來,才拿五十兩銀子,有龐家的茶場在,誰有心思在我們這裏做?”

“哦。”

“還有啊,龐家去年做出種新茶,叫什麼烏龍茶,幾個山西佬見這茶好,都想買了茶山,招龐家做他們的行東呢。”

“哦。烏龍茶是個什麼滋味?”

“我叫人混進龐家的茶場,偷偷抓了些回來,一喝,你道如何?簡直和老爺在世時做的過江龍一個滋味。”

“什麼?難不成老爺在世時把做過江龍的法子給了龐茂瑾?”

“不能。老爺知道那龐茂瑾原是方家的人,斷不會把方子給他的。你想啊,他連夫人你都信不過,還會把方子給他嗎?”

“那麼,他怎能做出我們陳家的過江龍?”

“我猜想,那就是一”三爺貼近江夫人的耳朵,小聲說,“他偷我們的。”

江夫人忽然想起那個臉色蒼白的少年。這麼多年了,那孩子哪兒去了?難道是他?

正說著,丫鬟慌慌張張地跑了來。

“夫人一”

“怎麼了?”

“少爺回來了。”

是的,盈地回來了。一襲新衣,綠錦緞的小帽,雪白的綢衫,腰裏碧澄澄的玉扣。他說回來就回來了,連個招呼也不打,就這麼風吹一樣地,呼啦啦站在她的麵前。

“娘一”盈地仍是這樣叫,磁性的聲音,綿軟而清澈,“娘叫人收拾一下吧,今晚上我住家裏。”

盈地身後站著兩個虎頭虎腦的衙役,整齊的官服,顯得老宅子如此窄小。

“哦,我的兒啊……”她捂著胸口,遲疑著,“你,你可回來了呀。”她勉強站起來,搖了一搖,就要撲上去。

“娘,你身子不舒服,還是坐著吧。”盈地一閃身,用手扶住她,然後,朝她肩膀上一按,她沒站穩,又坐下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你那喜報,還在咱老牆上貼著呢。”人坐下去了,嘴裏卻沒停,“我說呢,前天吃飯,春燕多拿了雙筷子,我還說家裏要來客了,哈哈,哪是客啊,原來是我兒要回來了。”

盈地皺了皺眉,他最聽不得這個,索性轉身上了樓。

五年了,這宅子還在。它怎麼能還在呢?盈地做過好多次夢,每一次他都看見這宅子倒了。有時候是火,火海裏,欄杆著了,就連天井裏的魚缸都著了,宅子一點一點變成了灰。有時候,他夢見大水進了宅門,淹了天井,淹了廊簷,然後,大水上了二樓,到處都是一波一波的水紋,水上漂著好些爛葉子,漂著花花綠綠的鞋子。再然後,水沒了房頂,瓦片浮了起來,屋尖一點一點變小,先是魚鱗樣的一片,後來變成一條線,再後來,是一個小小的針樣的尖,最後什麼都看不見了。天黑了,老宅子沒了,下梅也沒了。

可是,這宅子還在。

雕花的欄杆,一片一片,掉著漆。到處都是青苔,房簷上吧嗒吧嗒地落著水。走進房裏,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他咳了一聲,地上簌簌地,似有什麼東西急急忙忙地躲了起來。他知道,那是老鼠。四下裏忽然安靜,風從窗欞裏吹過,冷冷的,叫他打了個寒戰。走過去,靠在窗口,看見對麵人家老樟樹濃密的葉子和枝條。透過樹蔭,太陽懶洋洋地閃著昏昏的光,跟五年前竟是一模一樣!

他忽然生起許多的厭惡。這老宅子是他的夢魘,隻要它不倒掉,他的噩夢就沒“走了,走了一”他朝樓下喊。

“師爺,這就走嗎?”衙役在樓下喊,“不是說好了來搬東西?你那些書,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說著,他已經噔噔地下樓。

“陳盈地!”一個聲音在樓下喊,“你走哪兒去?好歹我還是你娘吧。”

“是的,您什麼時候都是我的娘。”盈地站在她的麵前,頭一低,順從而服帖。

“可是,衙門裏有公務,耽擱不得。”他軟軟地說,但語氣裏有一種簡單的拒絕。

“盈地,兒啊,你不走了,好不好?唉,我脖子疼,腰疼,眼睛也看不見了,你在家,跟我說說話,好不好?對了,娘還有事問你呢。”江夫人說著,拄著拐,蹭到盈地跟前,對盈地一陣耳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