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少尉軍官陳文君出現在昆侖山下的軍營裏,格外引人注目。
那身十分得體的軍裝和那頂威武而漂亮的大沿帽給她增添了一般女性少有的魅力。她身材高挑而不紮眼,臉上帶笑卻不顯豔,那是一種讓許多男人羨慕的莊重和亮麗。
頭一天,她已經答應接受我的采訪。沒想到今日一早她來電話說:實在對不起,我要進山看爸爸去,咱們的談話隻好改日再進行了。
噢,我一下子想起來了,今天是清明節,她要去山中掃墓。她的爸爸陳元生長眠在昆侖山中的荒野已經25年了!
我問:“還要給爸爸的墓前栽樹嗎?”
電話那頭傳來的回答十分幹脆:“那當然了,爸爸躺的那地方幹燥得石頭都冒煙,他太需要綠色和蔭涼了!”
陳文君每年都要在爸爸的墓前栽一棵白楊樹,這已經是第10個年頭栽第10棵樹了……
和每個人一樣,陳文君也有爸爸和媽媽。可是,她沒有得到過父親的關愛,也不知道母愛是什麼滋味。在她出生的半年前,爸爸就去了另一個世界;爸爸去世不久,媽媽就扔下她嫁給了另一個漢子。生活就是這樣的無奈,爸爸很想讓女兒依偎著自己長大,可他連親骨肉看都沒看一眼就為國獻身;生活又是如此殘酷,親親的娘竟然能狠心地讓自己的女兒變成孤兒。
她是個遺腹女,當時啥也不懂,不會喊爹也不會叫娘,就連緊緊摟抱著她的爺爺也沒有叫一聲。她才半歲呀!爺爺用髒兮兮的、硬得像鐵皮似的衣襟包著哇哇尖叫的她,說:“娃兒呀,聽爺的話,爺就是喝西北風也要省錢省米把你這個離娘的娃娃養大。”小文君哭叫得更厲害了,她是在懷疑爺爺養活她的能力嗎?爺爺花白的胡須上顫動著亮亮的淚珠,卻始終沒有掉下來。他快60歲了,這個世界上說不定哪一天就沒有了他,他怎能不為這個可憐的孫女擔心呢?
小文君是遺落在荒原上的一顆種子,一出世就吞咽著人間的風寒。孤獨而坎坷的生活最早教會她說的兩個字就是“爺爺”,她臉上綻開的第一縷笑容是贈給爺爺的獎章。爺爺是她的命根,爺爺是她的暖屋,爺爺是她的親娘!
她坐在爺爺患關節炎的雙膝上漸漸地長大,懂得了世態的冷暖。
爺爺從來不給她提媽媽的事,仿佛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這個女人。但是,爺爺講起爸爸來總是那麼動感情,眼中放射出旭日東升般的光芒,胡須上又掛起亮晶晶的淚珠。小文君望著爺爺的胡須想:刮來一陣狂風也吹不掉這淚珠,卷來一片雲霧也罩不住這淚珠。爺爺很自豪自己有這樣一個兒子。終於有一天她聽懂了爺爺講的事情,知道了爸爸的一切……
對於汽車班班長陳元生來說,那個飄揚著雪花的午後無論如何是不能忘記的。然而,後來他什麼都不知道了。他病逝時才23歲。
那天,藏北草原的天氣少有的奇特,太陽很紅,雪下得卻很大,公路上濕漉漉地留不住一點兒雪。他駕駛著一輛載運6噸半戰備物資的大卡車,行駛在藏北無人區的公路上。突然他覺得頭有些發脹,痛,他沒在意,照常開車。這已經是老毛病了,每次開車走上青藏公路他都要無一例外地經受高山反應的殘酷襲擊。與往日不同的是,今天清早出發時他就已經隱隱地感到頭有些痛了。
他咬了咬牙,減速,車速慢了一些。這是他開車途中控製高山反應的慣用方法。
汽車繼續行駛。
車到天險峽,山勢漸高,路麵變陡。陳元生感到空氣越來越稀少,周身的血管在發脹,血壓急驟升高,半拉頭部疼得像紮進了無數根鋼針。停車,他找出背包繩,交給助於小孟,讓一圈挨一圈地紮在頭上。疼痛有所緩解。
汽車又翻越過一座山峰。
不久,頭疼又發作。五內俱焚般劇痛,他臉色蒼白,兩腮不住地抽動著,汗珠像小米粒般在額頭滾動著。
小孟在一旁替他捏著一把汗:“班長,你不能硬撐著開車,歇會兒吧!”
他沒有停車,戰備物資不能如期運到邊防,這和火線上沒有攻下敵人的碉堡有什麼區別?
車子行駛在海拔4800米的四道梁,空氣更稀薄,風雷漫卷成一個一個圓柱在天地間旋轉著。昏黃的太陽蒼白無力地懸吊在半空中,陳元生頭部像要爆炸似的疼得難以控製了,捆在頭上的背包繩已經失去了任何止痛的作用。他無可奈何地用頭不住地撞擊著方向盤、駕駛室門……
手中的方向盤不時地失控,輕飄飄地隨意為之,汽車醉漢似的在公路上畫龍。小孟不得不半坐半站地在一旁幫著班長打方向盤。
撞擊頭部也不能減緩高山反應帶來的劇烈疼痛了,陳元生痛苦得嘴巴都歪了起來。
小孟哭了,說:“班長,你不能再拚命了,趕快停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