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昆侖女兒樹(1)(2 / 2)

陳元生仍然痛苦地忍耐著,還說了句玩笑話:“他媽的頭疼算什麼,老子把腦袋掂在手裏也照樣開車!”

說完,他忙騰出左手狠勁地揪住左耳下側的頸部皮膚,撕扯著。果然,頭疼又有所減輕。他便懇求助手:

“小孟,幫個忙,揪!”

說著他便伸著脖子讓小孟扯頸部。老實巴交的小孟真的動手幫這個忙。

他就是這樣咬著牙,忍受著揪心的痛苦,駕駛著汽車在傍山險道上行駛。一公裏,五公裏,十公裏……四十公裏。汽車駛出了四道梁,穩穩地停放在了兩道河兵站的車場上。

戰友們不見陳元生下車,上前打開車門一看,他已經趴在方向盤上不省人事了,小孟正抱著他失聲嚎哭。

做人工呼吸,打針,輸氧,一切搶救都無濟於事。

共產黨員陳元生就這樣停止了呼吸。他是死在火線上的最前沿。

這一瞬間,青藏高原上大雪紛飛,昆侖山下的無名陵園裏又多了一個用砂土堆起來的墓堆。高原依然那麼平靜,雪山靜立,冰河斷流,荒原寂寥,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可是在陳元生家鄉湘江岸邊,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卻翻了天陷了地似的一片慌亂。一棵大樹倒了,這個家裏沒有支撐之柱了,爹爹老淚縱橫,身懷六甲的妻子捧著丈夫的照片哭得死去活來……

院子裏那棵樹上的鳥巢裏的鳥兒一夜未歸……

爺爺講到這裏,已經聲淚俱下,胡須上的淚再也不是一顆一顆的亮珠了,整個臉盤上漫淌著熱淚。他對孫女說:“來,往爺爺身邊靠靠!”小文君很聽話地走近了爺爺身邊。他伸出手擦去孫女臉上的淚珠,說:“孩子,咱不哭,你爸爸是不喜歡眼淚的,他是個英雄,北京總後勤部給他立了一等功。爺明年或後年帶著你上高原給你爸爸掃墓去!我娃不哭。”小文君很懂事,她也伸手擦去爺爺臉上的淚,說:“爺爺,我不哭,咱們給爸爸掃墓去!”

爺爺仍然未提媽媽。那個女人做事太過分,給老人家心靈上留下的傷痕太重。他發誓要把孫女拉扯大,也許就是給那個女人看的。小文君呢?她畢竟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很想媽媽,夜裏常常夢見沒見過麵的媽媽,夢醒來眼眶裏總是噙滿淚水。可是,她見爺爺總不提媽媽,便隻好把思念媽媽那份情咬碎咽到了肚裏。她是聽爺爺的話的。

門前的皂角樹葉子綠了又黃,黃了又綠。爺爺始終未兌現上昆侖山為兒子掃墓的心願。一是湘江距離高原遙遙數千裏,一老一少長途奔波,容易嗎?二是老人的身體一年弱似一年,到後來連自家的大門都邁不出去了。

爺爺的病是突然惡化的。那一年的那一天,他眼看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把孫女叫到床前,拉起她的手,熱淚漣漣地說:

“爺不行了,不能陪你了。爺走了以後,你怎麼辦?”

小文君哇一聲大哭起來,連連說:“爺爺不能走!你不能走!”

爺爺不語,隻是死死地攥住孫女的手。小文君央求道:

“爺爺,我去找媽媽,我是她的女兒,她會要我的!”

爺爺搖搖頭,帶幾分怨氣加恨氣地說:“找她?這個女人心太狠,一走就是十幾年,連捎個話來問問你都沒有,你到哪兒去找她?”

小文君哭得更傷心了。

這時,爺爺掙紮著從枕頭下麵摸出一個皺皺巴巴的信皮來,這是兒子生前寫給老人的信,他一直保存著,他聲音顫顫巍巍、字不成句地對小文君說:“孩子,爺走了後,你到高原去找你爸爸去。你是軍隊的女兒,軍隊會收留你的,一定會……”

話沒說完,信就掉在了地上,一滴銅錢大的淚跡落在那信皮上。老人頭一歪,便去了。

一盞苦熬了幾十年的油燈從此熄滅。

小文君賴以生存的又一棵大樹倒了。她才15歲,孤苦伶仃,到哪兒去?她搖著爺爺未冷的屍體,嚎叫著,哭著:“爺爺,你們都走了,誰來管我?誰來管我?”

哭聲驚動了四鄰五舍,誰都可憐這孩子,但是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幫她一把。她這個年齡的姑娘,需要的不是錢財,而是父母的愛憐。

鄉親們幫她料理了爺爺的後事,大媽大嬸們送她上路,送了一程又一程,囑咐了再囑咐:孩子,去高原的路又險又遠,你一定要踏穩腳步走路。太陽壓了山不要走夜路,刮風下雨不要硬趕路,遇到虎狼躲開走,碰見生人莫搭話。

爸爸住在昆侖山裏,找爸爸的路真漫長!

她記不得倒了多少次車,火車、汽車;汽車、火車。有一回還坐了一次老鄉的蹦蹦車。路,越走越短。腿,越走越酸。當她終於踏進高原軍營大門後,簡直可以用“蓬頭垢麵”來形容她的淒慘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