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南溪堡的聚守和分離(1 / 3)

變幻的時間總是在你無法猜測或已經放棄預測的時候降臨,此時此刻——讓我們再次回到丁春苑的筆記冊中去,今天書店和超市的筆記本已失去了神秘的效力,隻因為手寫的時代已經過去,用電腦顯影的時代削弱了甚至完全取代了手寫的文字。而當我們一旦進入丁春苑那些塵封已久的筆記本中的文字中去,仍然會借助於消失的時光,觸到筆記本中沉重而不堪回首的記憶。現在,拂去筆記本上的浮塵,我們又回到了那個時刻,這是出自上海女知青丁春苑記錄的手稿:我們難以想象會與這麼一天相遇,從省知青辦、農墾局所傳達的聲音在這個星期天的上午傳達到了我們耳朵裏,這一天的淩晨,我們仍躺在茅屋中的被子裏,每到星期天——我們的身體都散了袈,以鬆弛的形態躺在竹籬床上,仿佛南溪堡山後麵的蛇在冬眠。很長時間以來,除了星期天之外,我們的生命都在奔往橡膠林區,最初的時光我們是在奔往荒野,而當拓荒結束之後,我們就成為了橡膠工人。我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地熱,我們在時間中已經在這片北回歸線的土地上紮下根來,我們再也不逾越出這片土地,去構想我們的將來。而今天,門外傳來了從喇叭裏發出的聲音:所有一二隊的知青們請在半小時後彙集到南溪堡廣場,農場有重要消息要宣布。這聲音一共響徹了三遍以後,我們才從床上爬了起來。我們將竹籬床弄得吱嘎著響,經過時間的訓練,我們的感官已經習慣了它的吱嘎響。經過時間的訓練,我們已經順應於這塊土地的風俗,簡言之,我們已經變成這裏的主人,像那一棵棵大榕樹的根須以自己的萬千觸須撫摸到星月的時間流速——也許這就是我們的紮根。而當我們已經紮下根來的時辰,南溪堡的喇叭已經開始響動,南溪堡有喇叭是近年來的事情,因為電流進入了南溪堡的茅屋,當每間茅屋都有一盞白熾燈泡的時候,在南溪堡延伸出去的山岡上,關於我們夢想中的紅磚房已經在開始築起地基。每天的每天我們都期待著這一幢幢紅磚房能從我們視野中像朝露那樣從地平線上升起,這樣我們就能搬到紅磚房去居住了。今天我們已奔出了茅屋,因為捆在大榕樹上的那隻喇叭在召喚我們。

我們三五成群的奔向了大榕樹,樹下是一片平緩的坡地,不知不覺之中它已成為了人們聚會娛樂的廣場,每到節日時,農場就會在這裏舉行文藝演出。今天,我們似乎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迥異的地方,所有的空氣仍然是清新的,天空是碧藍的。我們已經彙聚到了大榕樹下,此刻,從大榕樹上的喇叭傳來了令我們的整個身心震撼不已的消息:知識青年可以遵循自己的選擇回城或者繼續留在原紮根地。這是一份具體的文件,喇叭總共按原文件複述了三遍。喇叭中第一次傳達出文件的內容時,我們仿佛聽見了異音,在那一時間內我們所有知青們都將頭朝天空投去,我們的目光都投向了茂密榕樹深處的那隻喇叭,我們的身體仿佛觸到了電流一般,很多人都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喇叭在第二次複述文件內容時,我們都已經回過神來了,我們坐了下來,屏住呼吸,在這樣的時間裏,我們正在專心致誌的用耳朵去傾聽,不錯過任何音節符號的去傾聽。而當喇叭第三次複述時,我們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人群中有女知青突然哭了起來,有的女知青們互相抱著哭著,男知青們喊叫著,但聽不清在喊叫什麼。我哭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泣什麼,我困住了——被這個從未想象過的、意料之外的、無常中的變革,我們年華中的一場巨大變革所困住了。除了哭泣、狂呼、擁抱,我們難以用任何言詞表達我們的震驚、瘋狂、喜悅和矛盾的憂傷。我坐在榕樹下,我們女知青們都坐在榕樹下,這是我們最喜歡的聚守之地——長久以來,我們經常在暮色中以慵倦的形象坐在盤根錯節的樹蔭下,久而久之,我們已經成為了守望者。我們確實已成為了這塊土地上最為堅實的守望者的形象和代言人,我們已經不再存有回上海、北京、重慶、成都、昆明的夢想。久而久之,我們已經成為了這裏的一部分、一種傳說符號。而此刻,男知青們到附近村寨的小賣部已經用竹筒打來了包穀酒。男知青們輪流著就著竹筒喝著那些辛辣之酒,酒味飄到了所有人的唇邊,男知青將盛滿酒的竹筒遞給了我們,無論會喝酒的還是不會喝酒的,在這個時刻都無所顧忌,我們狂飲著、哭泣著、嚎叫著。

我狂飲著,就著竹筒喝包穀酒的滋味對於我們女知青是少有的現象。而男知青們卻經常在用這裏最古老的方式,將嘴靠近竹筒暢飲著包穀酒,很多晚霞飄動的時間裏,他們會三五成群地走到附近的村寨中去——發現村寨中有小賣部,能買到包穀酒,是不久之前的事情。自此後,男知青們就經常站在山岡上就著竹筒喝那種被我們女知青們所拒絕喝的酒,因為它們太辛辣,從空氣中流動而來,未喝這酒,我們女知青就已經感覺到了其中的不可嚐試之辛辣和醉意。

而今天,我們頭一次將嘴唇靠近了這些從竹筒中流到我們咽喉部,再流到我們血液和身體中去的包穀酒,這是本地人釀製的酒,它也是我此生喝過的所有酒中最辛辣和甘甜之酒。那種辛辣之後的甘甜會慢慢地湧了上來,湧了上來。而一旦這甘甜湧上來時,我的靈魂已出竅。那一天,我的靈魂確實已出竅,它已不再屬於我的肉身,它去了哪裏?我隻隱約的記得,我的靈魂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飄忽到了南溪河畔。恍惚中我記得,一個人來到了我身邊,他就是周兵兵。我一看到他就又哭了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我恍惚記得,他伸出手來擁抱住了我。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我都不再記得。我是那樣的醉,那些濃香、辛辣、甘甜的包穀酒,滲入了我身體的血液和骨髓,自那以後,我從未那樣醉過,也從未再喝過從竹筒中流進血液中的那樣的酒。

從那天以後,我們所麵臨的必須是選擇。這是我們生命中最為重要的一場事件,它是圍繞著我們的紮根地——北回歸線的南溪河畔而開始的重大的選擇。

選擇,這是那隻懸於南溪堡榕樹上的喇叭發出的聲音以後,人們所麵臨的選擇,喇叭發出了聲音,因為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所有的公共曆史都是因為變革而改變了曆史。當我們說出曆史這個詞彙時,都會被一場又一場事件所籠罩,因為隻有置身其中的人改變了時間的背景,我們都知道一個最為基本的常識,沒有背景就沒有曆史。這個背景中蛻變而出的知青們正在慌亂中選擇著各自的去向,很多人首選的當然是回到自己的原鄉去,因為在屬於自己的原鄉生活之地,擁有他們出生之後就編製成碼的社會基礎和人事結構;因為一場上山下鄉的運動,這些東西曾經發生了大轉移,幾乎在轉瞬即逝之中,這些熱血青年們的背景就已經被改變,取而代之的是用他們的青春熱血所貫穿的新的曆史背景。因此,在這部書中出現的熱血青年們,投奔到了北回歸線的南溪河畔,投身到了荒涼的山野,並一心一意的在這塊土地上編織著紮根的傳說,而當這傳說正在被他們的命運所演奏時,新一輪的變革開始了。循著這場變革,我們又回到了故事的敘述中去,因為敘述的過程是動人而悲傷的,唯有它可以讓我們尋找到那些最為真實的痛。這個痛的原鄉又讓我們觸到了無所不在的熱浪。此刻,小燕子已經聽完了喇叭中的聲音,有三天時間,那隻懸於大榕樹上的喇叭,總是用它們的聲音複述著一場變革,小燕子站在知青們之外的山岡上,她親眼目睹了知青們的醉態,整個南溪堡在很長時間裏都目睹了知青們返城之前的動向,除了之前,知青們的呼喚和眼淚之外,南溪堡將麵臨著知青們的大撤離。

小燕子仰起頭來看著那隻大榕樹上的喇叭,而在這一刻,她的淚水已經噴湧而出,在三天的時間裏,她已經完全徹底的理解了從喇叭中所傳達而出的每個詞、每個標點符號所形成的每句話,因為曆史是由每句話所記載的。那時候,她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目睹著知青們扔向空中的竹筒,那一隻隻空竹筒已沒有一滴酒,因為在三天時間裏,所有的知青們都醉了。小燕子哭著,作為局外人而哭著,哭過之後,她走到了知青們之中,伸出手去將王濤拉出了人群。小燕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擁有那麼大的力量,她拉著酩酊大醉的王濤往前麵走,往山坡下的南溪河岸走去。

蕩漾起伏的葦叢再一次的出現在他們麵前,他們坐了下來。小燕子是清醒的,在今夜,她是清醒的,因為她沒有喝酒。南溪堡的山岡上在三天時間裏瘋了似的飄滿了從竹筒中流出來的酒精味兒。幾乎所有的知青們都在狂飲著,山坡上扔滿了喝完了酒的空竹筒。整座屬於南溪堡的山岡都在用寬容悲憫的目光,目睹並收藏了知青們的眼淚和狂歡。在那天夜裏,麵對已經酩酊大醉的王濤,小燕子並不可能尋找到她可能尋找到的答案,除了緊緊依偎著王濤,除了哭泣之外,小燕子尋找不到任何答案。小燕子所需要的那個答案,當然是關於王濤的去留問題。然而,在狂歡於包穀酒和眼光閃爍的三天時間裏,所有的東西都是鹹澀的眼淚,灼熱而迷惘的狂歡交響曲,你根本都無法尋找到真實的答案。因為每一個人都有理由醉,也有理由哭泣。盡管如此,所有的東西都將結束,三天以後,天空會更加碧澄,或者像以往那樣保持著悠遠的麵貌。

三天以後,飄浮在南溪堡的濃香型包穀酒味兒已經被新的熱浪蕩走了。女知青們臉上的淚水已經幹了。三天以後,生活繼續著這片北回歸線上的節奏,螞蟻們依然爬行著,它們以集體主義的精神,始終不渝的在沿著漫長的熱帶線路遷徙之後,在隱蔽的泥土下,建造著自己的螞蟻王宮。螞蟥們也如此,使用著它們那柔軟的身體,正在奔赴某場秘密的筵席。空中的雲雀們來來往往,歡鳴聲刺破了茫茫無際的蒼穹。生活依然繼續著它的時間節律。三天以後,知青們不再沉溺於酒精,也不再用眼淚洗臉,因為選擇的時辰已經降臨了。每個人都有重新選擇生活的權利。

三天以後,小燕子又和王濤坐在了南溪河畔的葦叢深處。他們沿著南溪河畔走了很遠很遠,遠過了他們平常走過的所有距離。他們手牽手的走著,沉默地往前走,走過了野鴨們棲身的許多地方,那些三五成群或成雙成對的純白色野鴨們總是會從碧綠的葦叢中飛過他們的頭頂,用自由的飛行仿佛在引領著他們的視線,使他們越走越遠。他們尋找到了一片延伸出去的葦叢坐了下來,小燕子將頭依偎在王濤的膝頭上,兩個人的視線都在葦叢下的南溪河水的流速中飛旋而去,飛旋而去。

小燕子的頭頸終於揚了起來,現在她要將自己的目光從水流聲的婉曲百轉中抽回來,她也要讓王濤的目光從南溪河水那永恒不變的幽藍中抽出來,她必須麵對麵地與王濤——尋找到困擾了她三天三夜的那個答案,這是一個嚴峻的話題,但必須打開這個話題,因為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個愛情故事如何敘述下去的問題。除了愛情,這也是一個青春的、男女關係的問題。小燕子的頭頸朝空中揚了起來,她當然也哭過,鑽進被子裏悄聲哭過,很長時間以來,她就一直擔心有一天這個男人會離開,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會滋生這樣的預感。預感過後,他們仍然相愛著,就像一場暴雨過後,天繼續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