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小燕子的聲音開始在問他去留的問題,王濤有些恍惚地說:我不會離開的,燕子。小燕子的臉上快速的蕩過一種喜悅,仿佛蕩開了三天三夜壓在她心靈上空的烏雲。小燕子的頭又開始依偎著他,兩人的嘴唇又開始接吻,像幾天前一樣親密。兩個人緊緊的擁抱並將頭頸、脊椎伸向了高過身體的葦叢,小燕子的身體躺了下去,像三天以前的那個星期天的午後,他們躺了下去。他們的身體第二次的越過了禁區,越過了青春期的柵欄,因為隻有用身體尋找到身體,他們的靈魂才可能彼此的緊緊捆綁在一起。於是,我們看到了時序中的畫麵:小燕子赤身裸體的躺在葦叢中,王濤同樣赤身裸體的身體緊緊的覆蓋在小燕子的身體之上。熱風中蕩漾起伏的綠色葦叢不斷地撲向他們,仿佛想為他們的性事建造一座愛情迷宮。三天三夜之後,小燕子和王濤選擇到了講述他們愛情故事的時間和地點。兩個人後來赤裸的平躺著,起伏波動的葦草彎下身來遮掩住了他們身體的私處。
三天三夜以後,丁春苑的黑色筆記本上呈現出了波浪般的文字:我醒來了,從包穀酒精中醒來了,為此醒來的是我們所有的神經細胞。我翻身下床,這是星期三的早晨,我們不需要再出工了,所有知青們都在麵對新的選擇。有的知青們已經奔赴場部去開歸城地證明了。就像當初奔赴雲南邊疆一樣簡單,離開突然變得簡單起來了。我的目光現在遊移在南溪堡的山岡上——我不可能像別的知青們一樣,很簡單地就選擇好我的去留問題,因為我不是別人,我是丁春苑,是那個想在南溪堡紮根一輩子的丁春苑。現在,我想尋找到在三天三夜過去以後的我自己,我想在這個特定的環境和曆史進程中——尋找到我在今天以後的明天中屬於我自己的命運。所以,我決定前去麵對周兵兵,因為他可以幫助我選擇新的命運。就在這刹那間,我看見了我們的場長史小芽來了,她仍然騎著自行車來,她將車停到了大榕樹下。喇叭中又響起了聲音,這一次是史小芽手裏握住一隻小喇叭在說話,史小芽的聲音長久以來一直是我傾聽過的屬於南溪河畔的最美的旋律之一,她的湖南家鄉話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這片土地上的聲音。我們的場長史小芽告訴我們說,新的曆史時期已經到來,願意回城的知青可以去場部辦理離場手續,不願意回城的知青們可以繼續留下來。我又看見了史小芽,離她越近,我就可以更仔細地欣賞她屬於北回歸線南溪河畔很獨特的美麗。在那樣的時光段中,史小芽對於我來說仍然是神秘的。我站在山坡下仰頭看她,作為我的同類,她既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情敵——因為我從千裏迢迢奔赴而來以後,抬起頭來就看見了她,多麼年輕的場長啊,仿佛向日葵燦爛的麵龐,刹那間被我們所有知青們所看見,我相信,如果她不是場長,那麼我們很多的男知青們都會愛上她的。我曾經一次次地看見過當場長出現時,男知青們仰慕她的那種眼光:他們站在墾荒地上仰慕場長騎著自行車奔來的蹤跡;他們仰慕她猶如向日葵般絢麗多姿的麵龐上的汗水和眼睛中的幻想;他們仰慕她修長的體態以及花布衣下起伏而神秘的胸脯;他們仰慕所有與她相關的那些繽紛燦爛的傳說中潛在的妖嬈。對於這些男生來說,場長就是他們在寂寞中未打開的準備閱讀中的幻想之書。他們不可能走近她,隻可能隔著籬笆和南溪河聆聽她起伏蕩漾的聲音,以仰慕者的姿態在勞動和生活中繼續著——仰慕的無限美學。以此在這塊土地上消磨著青春的年華。就在這樣的時間裏,我們站在山坡上,我仍然能感知到人群中那一雙雙仰慕者們的眼睛,它們因閃爍而迷離,因世間的各種未知之果而抑製著激情的光華。直到此刻,在經曆了三天三夜的酒精、叫喊和瘋狂以後,我仍然能驚奇地發現,那一雙雙仰慕者們的眼睛,仍然充滿了幻想的觸須,它們仿佛以這個地區雲壤之上的波光編織著自己生命中最虛幻的那片雲絮,我想正是這雲絮綿長構成了我們生命欲說未盡的那個傳說。
當然,這個女人也是我的情敵。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說話,因為時間已到。啊,確實的,因為時間已到。時間已到了正午,時間將滑過竹竿上晾著的衣服,時間將滑過斜坡上西邊的南溪河上的波影,時間將會滑過那些猶如琴弦訴說的葦叢,它們曾經像熱浪般漫過我們頭頂。時間將從這裏,從這個稱之為南溪堡的地名中滑過我們的身體,滑過天邊震蕩的彩雲。時間最終將滑過我們的前額和發辮上的夜色,以此讓我們再次去迎候新的曙色。這就是我們將為此麵臨的選擇。
因為這個女人是我的情敵,所以讓我今天的選擇顯得十分的艱難。我曾經與周兵兵度過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時光,那正是史小芽與軍代表任閻烈騎著充滿鏽跡的自行車巡回於北回歸線的南溪河畔的時刻,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傳說使我和周兵兵走得越來越近了。在那段時間裏,周兵兵不再囿於他與史小芽曾經的婚約——以大膽的目光融入了我愛慕的目光中去。我們曾經一次又一次的沿南溪河走遍了芭蕉林和漫生的野竹林,我們手牽手走著,不需要任何言語也不需要盟約,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已暗下決心,一定要永遠的在南溪河畔紮根。但就在這時候,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一場未曾遇到的泥石流下葬送了幾個鮮活的生命,任閻烈就是其中之一。自那以後,我們的生活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準確地說是我與周兵兵的關係發生了轉折。
這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轉折?
我在發生泥石流的現場伸出雙手像所有人一樣刨開了層層的石流時,偶然抬起頭來時總會看見周兵兵和小燕子一左一右的護佑著史小芽,自那以後,所有的生活都發生了轉向,周兵兵仿佛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總是能猜測並窺伺到他奔往史小芽的一切線索。盡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說,史小芽失去了任閻烈,周兵兵是去安慰史小芽,然而,我仍然能感覺到史小芽對於周兵兵的重要意義——對於周兵兵來說,史小芽不僅僅是他兒時青梅竹馬的成長的夥伴,也是一場締約的男女關係。他們從很小時就因一場遷移來到了南溪堡,並在這塊土地上追趕著日月的幻愛,所以他們之間擁有堅實的基礎,像地上的古樹一樣盤旋出不同的旋律。
而我是誰呢?就在我在這塊土地上彷徨不已時,南溪堡的喇叭中傳出了新一輪的聲音,在三天三夜裏,我們領悟清楚了必將麵臨的選擇——原來我們是一場夢幻的軌跡,沿著這軌跡可以尋找到我們的青春的傳說之地。在南溪河畔,我們尋找到了荒野並在這裏開墾出了今天的橡膠林。原來我們多年來一直用熱血澆鑄的並不是鋼鐵,而是磨練我們命運的輪盤。如今,這輪盤已經開始改變了我們眼簾下的方向。於是,我們仰起頭來,在遠方,是我們從小生活的城市,那裏有我們的至親父母姐妹兄弟,有我們早年的社會關係像蛛網飄動。而在這裏,有我們的南溪河,對於我來說,它永遠是一條替代我們複述青春事件的河流。
所以,經曆了三天三夜的時間以後,我想以我的理智前去麵對周兵兵——隻因為他是我個人在這場以南溪河畔為背景的青春事件中,一個除了開墾荒野之外又一個重要的主題。
周兵兵終於來了。在這個嚴峻而充滿理念的時刻,我依然選擇了美麗的南溪河為背景:隻因為每次麵對它,我都會傾聽到它那激流和青苔下充滿抒情的音律。正是這音律讓我坐在河畔等待著他的到來。他來了,他已是這塊土地上永久的庶民,所以他的腳步聲永遠是那樣的穩定。我已做好了理智的準備,因為三天三夜順著麵頰流下來的淚水已經滲透過了竹籬床上的枕巾,滲透過了記錄我青春事件的這本黑色彌漫的筆記本。
我們的談話開始了,我問周兵兵是否需要我為了他而留下來?因為對於我來說,這是這場談話的主題,我想讓他親口告訴我,隻要他說讓我留下,那麼我就會心甘情願的留在南溪堡。他就坐在我旁邊,他吸煙了,過去他是不吸煙的。我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吸上香煙的。我已經有很長時間——距離他很遙遠了。因為周兵兵改變了奔向我的方向,之後,他似乎隻要有空,就會奔向史小芽,距離就是這樣產生的。在很長時間裏,我從不去追究這距離的產生,於是,它就像迷霧般緊裹住了我,我寧願是這個距離中的受傷者,像那流雲經曆暴雨雷霆般的變幻和無常的苦難。
如果不是麵臨著這場選擇,我決不會邀約周兵兵來到南溪河畔,我或許還會像從前那樣保持著我的矜持和沉默——並在這表麵的矜持和沉默中,以將來未知的時光消磨著我的青春,並讓這些距離像熱帶土地的植物藤蔓般延伸出去。然而,事態變了,我們從未想過的事情降臨了。於是,我們坐了下來,我已沒有時間和耐心繞圈子,我們的很多知青們已經確立了目標,他們首選的當然是回城市去。他們沒有猶豫,因為很多人都不可能是另一個人的翻版,每個人所經曆的故事都不可能是雷同的。現在,他吸煙而吐出的煙霧彌漫在我們其間,我早已習慣了南溪河畔之霧,每到秋季以後,霧的世界就會籠罩我們,無論是在墾荒地還是橡膠林,霧一旦來臨,就會糾纏住我們的視線,在霧中你看不清兩米之外的事物,那時候,每當霧來臨,我們隻可能看見我們的鋤器落下去落下去,整個荒野仿佛隻有自身的存在,走近在咫尺之間的樹影也看不見,當然也就看不清一隻鳥、一個人影了,那時候孤寂會像霧樣綿延到身體中去,我們隻好埋下頭鋤地。在橡膠林區,我們已經開始割膠,一旦霧來臨,相伴我們的就剩下了身邊的那棵橡膠樹,我們在霧中看著那些白色漿液從樹身中流了出來,再流了出來——這就是我們生活在霧中的孤寂和快樂。
而此刻,我在周兵兵嘴角噴出的濃煙霧中,感受到了他的沉默。我在等待,這似乎是我的稟性之一,我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中獲得了我應該得到的東西,多少年來,我們在南溪堡的山岡上,翹首以待的就是郵遞員騎自行車來的影子,這是我們共有的等待,沒有等待是不行的,缺乏等待的生活一定像死水般沒有波瀾。多少年來,我們終於等來了牛車上的豬肉,我們終於將荒野變成了橡膠林。現在,同樣因為等待,周兵兵已經吸完了那支香煙——那是一支名為山茶花的香煙。這種香煙純屬雲南邊疆地區的香煙,對我來說已經並不陌生,因為在許多男知青中已經開始抽這種香煙。周兵兵告訴我說:春苑,你不屬於這個熱帶,你還是回上海吧!
我看見了那香煙已全部變成了煙灰的整個過程——因為那個年代香煙上還沒有煙蒂,所以每支香煙必須變成灰。那些香煙灰已隨風而去,這個過程讓我心動,我已在這個凝重的時刻領會了周兵兵話中的全部含義,是的,當一雙手將我推出南溪河畔時,留下來,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我站了起來,我已經沒有眼淚,在三天三夜時間裏,所有的女知青們都已經流幹了眼淚,男知青們則讓嗓子變得沙啞。因為香煙灰隨風而去的姿態已經啟發了我,我站了起來,麵對周兵兵的目光,我願意隨風而去。我們都在這一刻變得如此的冷靜,周兵兵已不是過去的周兵兵,而我已不再是過去的丁春苑。史小芽突然出現在了我身邊,她好像要阻止我像煙灰一樣隨風而去,她告訴我說,如果愛上了周兵兵就留下來吧!南溪堡很快就要蓋上紅磚房,到時候她會主持我與周兵兵的婚禮。她還告訴我說,她與周兵兵是不可能的,她所愛的那個人已經死去。周兵兵所愛的人是丁春苑而不是史小芽,所以,她與周兵兵是永遠也不可能的。這個突如其來的場景,會改變我們的什麼?史小芽為什麼會在這個場景中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