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我寫不下去了,所有的知青們都在忙著改變自己的命運,在我視野中隻有兩個知青仍將心停留在南溪堡。
現在,盡管我累了,我的筆將記錄下一個動人的場景:當所有知青們都已經將足跡撤離橡膠林時,隻有一個人依然每天出工到橡膠林去,他就是王濤。我的筆記本中很少記錄他的故事,也許是他與小燕子的故事已經公諸於世,不需要我的筆去記錄。盡管如此,在這個關係到我們未來命運的時刻,我還是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王濤和小燕子的愛情故事。就在今天上午,郵遞員又來了,知青們仍然蜂擁而上,圍住了穿綠色製服的郵遞員——無論這個時刻對於我們是短暫還是長久,也無論我們在今天是否會收到遠方親人們的來信,我們都以等待和期盼者的目光包圍了郵遞員。此刻,郵遞員正將一封電報舉在空中,並叫喚著王濤的名字。我看見王濤走上前去接過了電報,我便走上前關心地問他是不是父母發來的電報?王濤展開了電文:父親病危,請速回京。郵遞員又在叫喚我的名字,我走上前從郵遞員手中接過了另一封屬於我的電報,這是我頭次收到電報,我的內心有些忐忑不安,我走到無人處展開了電文:春苑,父母希望你速辦理手續後回上海。切莫錯失這良機。在那天上午,我相信基本上所有的知青們都收到了電報,這個屬於那個時代最為快速的聲音,傳達出的是令人揪心的召喚。
王濤什麼也沒有說,隻是緊緊地抓住電文,他已經走到了小燕子家的茅屋外,他在門口叫喚著小燕子的名字,小燕子就出來了,他將電報遞給了小燕子輕聲說道:我父親病了,我得趕快回北京。小燕子的臉色變了:王濤,你回北京後,你還會回來嗎?王濤點頭說:相信我,我當然會回來的。我必須現在就出發,去河口趕火車。小燕子站在山坡等著王濤,王濤收拾了一下東西就出來了,肩上斜挎著一隻軍用挎包,那個年代,最流行的就是穿戴軍帽、軍裝、軍包,似乎沒有比它們更為流行的東西了,從城市到鄉野,這些軍用衣飾流行到了一個國家的地理版圖。小燕子走到了王濤身邊,一定要將他送過南溪河吊橋。路上,小燕子的臉色從來沒有為分離這麼的憂傷過,她的腳步總想盡力地減速,那雙黃膠鞋下是蔓生過來的野草,它們總是瘋狂的長,人類的語速控製不了它們自由生長的力量。一束野草已經蔓生到了小路的中央,它也許是在淩晨蔓生過來的,你無法想象它們的靈魂將蔓生到哪裏去。快要到南溪河吊橋時,小燕子終於哭出了聲,王濤伸出手臂擁抱住了她,比以往任何時刻更溫柔地說道:我會盡快趕回來的。小燕子咽下了淚水問道:如果你不回來呢?兩個人已經走上了南溪河吊橋,王濤說道:我的手風琴在這裏,你知道那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我既然讓它留在南溪堡就意味著我還會回來。你一定要等我回來。王濤說完就離開了,他要趕到南溪小鎮乘手扶拖拉機去河口火車站,然後再搭上火車去昆明再從昆明乘火車去北京。
小燕子站在吊橋上,她的心在往下沉,這對於她來說是一種十分虛弱的感受。她的雙手扶住了吊橋上的鐵鏈條,不知道為什麼她會想嘔吐,這時候正是史小芽推著自行車過來的時間,這幾天史小芽每天都抽時間去一趟南溪堡,去看望知青們。史小芽走到了小燕子身邊時,小燕子臉上還掛著淚水,史小芽剛想說話,小燕子就跑過了南溪河吊橋,蹲在河岸開始了嘔吐。史小芽放下自行車走到了小燕子身邊,用手拍著她的後背說道:小燕子,你怎麼了?我送你去南溪小鎮醫院去看看吧!小燕子仰起頭說道:小芽,王濤剛走,你用自行車載我也許還能追上他呢。史小芽剛想問王濤的事情,小燕子已經坐在了自行車的後座上,小燕子催促道:小芽,我們快走吧!再晚了,就追不上王濤的腳步了。
史小芽騎著自行車,小燕子在催促她騎快一些再騎快一些再騎快一些再騎快一些。除了催促之外,小燕子已經來不及解釋任何東西。而史小芽就在小燕子一遍又一遍的催促聲中超越了自己前所未有的騎車速度,她使盡了自己全身的力量幫助小燕子追趕著一個身影,一個依然朝前追趕速度的身影。這就是史小芽和小燕子們那個年代的速度,無論是步行的速度、自行車的速度還是手扶拖拉機和小火車的速度——無疑都在追趕著時間,其宗旨最終都是為了在忘我的時間中抵達一個地方,抵達一種命運。而在這些時間中呈現出來的是一種被曆史遺忘或忽視的憂傷,曆史無法記載這些個體臉上沉鬱的迷惘和眼淚,因為曆史是一個宏大的主題。
一輛破舊而生鏽的自行車終於用史小芽身體中最快的速度,小燕子期待的那種自行車速度抵達了南溪小鎮。當她們搜尋著過往的人群和拖拉機時,小燕子帶著她像烈火一樣燃燒不息的愛情突然在一輛正在發動的手扶拖拉機的車廂上看見了王濤,背著一隻軍用挎包的王濤此刻置身於車廂中的五六個人之中,目光麵朝前方,所以他看不到百米之外的小燕子和史小芽,當小燕子剛想叫出王濤的名字時,拖拉機已經在轟隆中奔馳而去。小燕子朝著空中揮著手,無論王濤是否看見她,她都在揮手:那雙墾荒割膠者的手,那雙相遇過螞蟥螞蟻們的手,揮舞於藍天碧壤之下,仿佛想觸到那個時間中永恒不變的證據。
手扶拖拉機已經遠去,王濤的背影已經被這座小鎮上的木瓜樹、芭蕉葉扇擋住。洶湧的淚水再次從小燕子的眼眶中奔湧而出。史小芽走上前來,將一塊手帕遞給了小燕子,小燕子沉浸在這別離的傷感中講述了王濤回北京的原因,史小芽安慰她說:王濤很快就會回來的。
小燕子擦幹淨了眼淚,相信王濤一定會回來的。此刻,史小芽又想起了在南溪河畔小燕子嘔吐之事,一定要帶小燕子去看醫生。小燕子搖頭說不用去看醫生了,現在已經好起來了。她剛說完這話,一陣不適重又卷來,小燕子的臉色又變得蒼白,史小芽說我們既然已經來了就還是去看看醫生吧!小燕子點點頭。兩人就來到了鎮衛生所,小燕子說去看中醫吧,她們就走到了中醫診室。
五十多歲的老中醫此刻正在為小燕子號脈,之前老中醫已經聽完了小燕子身體不適的症狀——兩三天以前開始的惡心,直到今天開始的無法控製住的一場嘔吐。老中醫的手一直在號脈,她那不動聲色的眼睛在凝固中尋找著什麼。兩三分鍾過去以後,醫生號脈的手移開,告訴小燕子說:你已經有身孕了。小燕子的臉色突然緋紅起來,那些緋紅沿著雙頰耳根脖頸彌漫過去,她有些困惑地問道:你說什麼?醫生?老中醫再次平靜地說道:你已經有身孕了。小燕子站起來,將目光轉向了史小芽後垂下去,史小芽走過去關切的叫了聲燕子。小燕子獨自一個人往前走,走出了衛生所,史小芽追上了她拉住了小燕子的手說道:小燕子,你別害怕,等到王濤來了你們就結婚。小燕子的目光恍惚中閃爍著期待,她現在知道了男女之間越出了禁區後,意味著什麼?她垂下頭,所有的事情都已發生了,因為愛而發生了,而現在她所麵臨的將是什麼?
從丁春苑的黑色筆記本上我們讀到了知青們撤離南溪河時的篇章:我本該留下來的,卻無法留下來,某種潛在的東西使我無法留下來。即使史小芽告訴我她與周兵兵是不可能的,我也無法留下來。我知道這是一種命,在我和這片熱帶土地之間——如果我不撤離出去,那麼,我和他們之間就一定會存在著糾葛。我知道這些糾葛會有多堅固就多堅固,其中不乏柔軟,但是這種又堅固又柔軟的東西,恰恰是最為致命的東西。在開墾荒地時,那些馬鹿草就是堅固和柔軟的載體,在它們的韌性中潛伏著令我們驚歎不息的糾葛體,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們的故事敘述的正是那些沿著時間相互糾纏的平凡時光。而此刻,我已經開始沉靜下來,我坐在大榕樹下麵,眺望著這些滾滾而來的熱浪,它是可以看見的一種激情,正是它讓我們在南溪堡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當我最終決定必須撤離時,我沒有去麵對周兵兵,我想讓我們的故事變得簡單一些。這些日子,知青們都在為撤離做著一係列準備,整個南溪堡仿佛沉溺於我們奔走的腳步聲中。現在,我終於為這次撤離尋找到了一個可以終身撫慰我的理由:因為摯愛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一個人,所以,我想與這片土地和這個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距離之美會給我帶來美好的回憶。這隻是我在眺望藍天時感受到的一份純澈的意念,當我被這片意念所浸透時,我似乎已經逾越過了那些難以舍棄的堅固而又柔軟的糾纏術,我終於走出來了,我走過了南溪河吊橋,正是它帶我的靈魂尋找到了南溪堡的棲居地,在我去農場總部辦理手續之前,我又一次地將整個身體趴在鐵鏈環上,整條河流就在我的眼簾下流動,這才是世間最永恒不變的風景。當所有的時光、倫理、喜悅和悲傷變幻無窮的時候,隻有這條神諭附體的河流從不改道,從不變換自己的原鄉。我又一次看到了與知青們墾荒歸來時沐浴的河灘,我是否又一次的看到了重慶知青孫萌萌的笑臉,那笑臉仿佛在告訴我,她在天堂生活得很好。我的目光正沿著那些彎曲的河岸線行走著,在那些高高的葦叢中,我與周兵兵背倚著背,仿佛想沉浸在我們青年時代最蔥鬱的時間中,仿佛想讓時間凝結起來。盡管如此,時間不會永遠凝聚不散,時間是煥然一新的魔法師,總是在改變著我們的方向。此時的我,已不是昔日的丁春苑。我已順利的辦理了離開的手續,我的心情像水一樣沉靜,所有該離開的知青們都已經辦理好了手續。該離開的就會離開,不該離開的會依然留下來,有兩個知青留下來了,一個是上海知青李容,你很難想象他會留下來,這個不愛言語的男知青,直到我們紛紛辦理手續時,他才告訴我們,他喜歡上了我們附近村落中的一個姑娘,所以他要為這個姑娘而留下來。另一個也是這樣,她是一個成都知青,因為喜歡上了南溪小鎮鄉公所的一個男人,所以,她也要為這個男人而留下來。這兩個人的故事,令我們所有人都感覺到驚歎不已,他們是在什麼時候與當地人發生故事的?這對於我們來說永遠是一個不解之謎。
除此之外,還有北京知青王濤也未辦理手續。很多人說王濤是不會離開的,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和小燕子在相愛。我也相信,王濤還會回來的,他會因為小燕子而永遠留在南溪堡。無論如何,這就是我們的傳說。當我辦理好手續回到南溪堡時,在晚霞輝映的山岡上遇上了周兵兵,他剛從橡膠林回來,我們麵對麵的相遇,或許這是神的安排,當我告訴他我今天已經辦理好了離開的全部手續時,他點點頭。之後,我們什麼話也不說,隻是沉默無語的佇立於山岡。柔和燦爛的餘暉從我們腳下升起,我們身前身後的南溪堡顯示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