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們在一個早晨撤離了南溪堡,坐在火車上的丁春苑抱著筆記本,坐在硬坐席上記下了這個最後的一刻:我們早早地就起床了,昨天晚上我們狂歡到了半夜,知青們把附近村落小賣部的酒壇搬來了。下午,場部為我們召開了知青回城歡送會,在會上,我又見到了史小芽,她穿著藍色格子花布衣,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史小芽。晚上,我們狂飲著來到了番石榴樹下再沿著銀亮的月光到了墓地上,這就是我們的告別,當我們麵對墓地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們默默的拜謁了安息者們後又回到了我們屋外的山岡。打開的酒壇再一次的散發出包穀酒的香味,我們狂飲著。我坐在人群之中,明天就是我們知青的大撤離,明天的到來意味著我們的身心將周轉出北回歸線的南溪堡。不知不覺的,我感覺到淚水再一次的湧出了眼眶。當我們回到茅屋時,已經是下半夜,我們躺下來了,這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躺在竹籬笆床上,一切都是那樣的寧靜。我們再一次的傾聽著竹籬床上的吱嘎吱嘎聲,它是我們生命中傾聽到的隸屬於南溪堡的床上奏鳴曲。之後,我們起床了,拎上箱子行李奔向了山坡,我手裏拿著那台小小的收音機,我想把它送給周兵兵。我深信在我們出發的時候,周兵兵一定會出現的。我拎起箱子行李出門的時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遍我們的茅屋,在緊倚著褐色茅牆的下麵就是我睡過的竹籬床——我曾在上麵開始了南溪堡的睡眠,在那吱嘎聲中,我曾打亮手電筒將筆記本攤開於舊床單上,借助於螢火般的一束微光,開始了我的記錄。我知道這些個人的記錄雖然顯得微不足道,卻體現了我個人在這場曆史背景中展現的生活。它也許是私密的,然而正是它吐露的秘密,更接近我們的心靈。此刻,我又看見了屋頂上的一個窟窿,透過它可以看見上麵一小塊巴掌大的碧色天野。如果不離開,到了雨季時,我們又會力圖用茅草將那塊窟窿鋪上,以此減少雨水對我們的侵襲,這些侵襲曾經讓我們的床被濕透,但天空晴朗之後,我們會將被子曬在山坡上的灌木叢中,熱浪很快就會將我們的被子上的濕氣吹開。這是我們生活的現場,而此刻我們就要抽身離開,我們必須抽身離去——這是一個時代的背景,我們就在這背景之下,以我們即將消逝的青春年華,跨越著這座山岡和廣大的山脈。我們曾在這背景之下,留下了豪情壯語,留下了汗水和眼淚。今天,我們撤離時,我們已不再是初來時的青年,我們的臉已被這北回歸線上的太陽曬成了褐色,我們的手上留下了厚厚的老繭。最為重要的是在我們心靈的記憶中保留了對這片土地的全部圖像,由此我有理由相信,終有一天,我的回憶之觸須仍然能替代我的心靈再一次的撫摸到北回歸線南溪河畔的淵藪,正是它讓我在我親愛的祖國的西南邊陲地,傾聽到了洶湧澎湃的波濤。依據著這條澗岸,我的靈魂依然會替我尋找到被無數異靈出入的山岡,那時候,這些茅屋已經不複存在,盡管如此,循著它們的氣息,我仿佛又觸摸到了那些神秘的蟻宮,螞蟥們的家族盤踞的土地。而此刻,我已經來到了山岡,手扶拖拉機來了,它們將把我們送到河口火車站。
我們的箱子行李已經上了拖拉機,整座南溪堡都在這個晨曦初露的時辰,目送著我們的離開。所有的人們全都湧上了山岡,我又看見了他們被太陽曬黑的臉,我又看見了他們的微笑和潔白的牙齒——他們是這塊土地上永恒的主人,正是因為擁有了他們的存在,被我們開墾出的橡膠林將永載於南溪河畔的農場誌中。而此刻,我在人群中尋找著周兵兵,他到哪裏去了,我緊緊地捏著那隻收音機,目光仿佛又遊離於墾荒地上的榕樹下,在那些午後休息的短暫時光裏,我和周兵兵曾經將收音機放在一片陰涼中——我們坐在地上,背靠著榕樹,傾聽著來自一個國家首都電台的歌聲旋律。很多時候,那些螞蟻螞蟥們也會蜂擁而上,爬到了收音機上麵歌舞狂歡。我是最後一個上拖拉機的,就在這時,我嗅到了一種親切而熱烈的氣息,他過來了,越過了人群來到了我身邊。
我站在拖拉機的車廂邊緣——就這樣看到了周兵兵,我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奔跑過來的,也許是從南溪河畔從橡膠林從天邊,總之,在我看來,周兵兵是從北回歸線上最美的一個巨大的熱流中奔跑而來的。我的熱淚,那已經幹涸了的熱淚現在又遇到了製造淚泉的淵源,它又開始湧出了眼眶,於是,在拖拉機即將發動之前,我的手伸出去——不僅僅是想將那隻袖珍收音機遞給周兵兵,更為重要的是渴望著在這離散的時辰再一次的用我之心觸到這個男人手上的熱流。當他的手剛從我手上接過收音機,拖拉機就開始發動起來了,如果在這刹那間,周兵兵再次伸出手來拉住我的手,我一定會從車上跳下來,永遠留在南溪堡。然而,周兵兵的雙手垂直而下——右手握著那隻收音機也同樣垂直而下,在他所垂直的雙手之下,是南溪堡延伸出去的土地。我的心“砰”的一聲,拖拉機已經開始朝前轟鳴出去,我們已經撤離出了南溪堡,在那最後的時刻,我將所有的焦距點對準了我用心靈告別的熱浪中越來越模糊的圖像:周兵兵站在山岡上,終於朝我們揮起手來,在那一時間裏,一群候鳥恰好掠過了我們的頭頂。
手扶拖拉機過了南溪河就到了農場總部門口,這時候,史小芽帶著農場幹部已在門口等候著我們。我們又下了車,史小芽又親手為我們胸前戴上了一朵用紅紙做的大紅花。我原以為見不到史小芽了,現在又見到了她。在這一刻,我們點點頭,這無疑是最後的告別。我們每個人胸前都戴上了一朵大紅花又上了拖拉機——當車身轟鳴出去時,我們的雙手揮舞於空中,男知青們最後一次回望到了他們在這片土地上的偶像史小芽那美麗的麵龐。而我也在這一片段,最後一次將淚光閃爍的眼睛麵朝我曾經的情敵,我看見了她的藍色布衣,看到了她的齊耳短發,看到了南溪農場總部的大門。就這樣,乘河口的小火車到昆明,我和上海知青們又乘上了從昆明到上海的長途列車。就這樣,我們結束了南溪堡的故事,而在這一刻,當我傾聽到那些撞擊我身心的旋律時,我仿佛正坐在墾荒地上,旁邊坐著周兵兵。這是我生命中永恒的圖像,它就是我的傳說之一。
知青們撤離以後,南溪堡突然顯得那麼的寂寞。小燕子獨自一人在這寂寞的氣息中來到了王濤住的茅屋,在這茅屋,四張竹籬床上隻剩下王濤的床被。知青們離開的那一天,小燕子盡可能的躲得遠遠的,她不敢麵對這一天,麵對這個曆史的時刻。她獨自一人在天未亮時就爬上了南溪堡背後的那片山岡,她坐在山岡上可以看到這場知青的大撤離:拂曉以後,南溪堡仿佛被剛剛逝去的夢境洗過一般幹淨,並保存著夢幻的特征。幾十台手扶拖拉機進入了南溪堡,知青們將箱子行李上了車廂然後再上了車。撤離是多麼快啊,它隻需要速度和車輪就會將知青們載往遠方,這個遠方對於小燕子來說是遙遠的,所以,正是這遙遠讓她感到恍惚,她從不知曉這遙遠之外是什麼?尤其是王濤的走,讓她的心靈一片空蕩,這空蕩使她不敢麵對知青們的撤離。
撤離已成事實,她站在山岡上看到了載著知青們的拖拉機已經離開了南溪堡,隨著撤離而去的畫麵越加模糊,她的空洞更加深遠。有很長時間,她不可能正視知青們已經離開的現實。她環繞著知青們住的一排排茅屋行走著,直到此刻她終於走進了王濤住的茅屋。風吹拂著門,這是一道簡易木門,它被風蕩漾著,吹開又合攏,仿佛在寂寞中召喚著它的主人回來,小燕子的目光此刻停留在手風琴,在這空寂的屋子裏,似乎隻有它充滿了旋律。而它的旋律是內在的,深藏於它每個音階的體身中。看見手風琴,就仿佛已經看見了王濤,小燕子的思念並不空洞,她將手風琴小心的背在了胸前——小燕子突然之間就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受,仿佛被王濤擁於懷中。她的手輕輕地滑過音階,她並不知道這些音階代表著什麼?她之所以感受它們,隻是為了尋找到王濤手指上的體溫而已。在她看來,這些讓她陌生的每一格音階上都會隱藏著王濤的感情。
猛然間,她的手指下發出了一陣聲音,這是令她的所有感官舒暢的聲音。就在這一刻,小燕子堅定地告訴自己:王濤一定會回來的。王濤一定會回來的。王濤一定會回來的。她將這個信念重溫了三遍以後,憂鬱的等待中便充滿了希望。之後的許多天裏,在每個早晨她的身體都在體驗妊娠期的反應,在每個早晨,當她跑到南溪堡的一隅嘔吐完以後,她會用幹淨水清洗完口腔,然後奔往橡膠林去割膠。誰也不知道她已經懷孕了,除了史小芽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這個秘密。確實,這是一個秘密——在那個時代,一旦這個秘密暴露不知道會引起什麼樣的風暴。所以,恪守這個秘密已經成為小燕子的一種生活,在這生活之下,她依然延續著每天的割膠任務。
除此之外就是等待,每天勞作歸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王濤住的茅屋,隻有在看見手風琴的世界,小燕子的心才會獲得安慰。盡管如此,好幾個星期已經過去了,還沒有等到王濤的歸來。小燕子經常在晚飯後坐在山岡上,眺望著北方,並隨同北方的雲層在移動著自己的目光,直到夜色降臨,使她的目光再也無法遊移出去。小燕子站了起來,用雙手放在腹部上感受著自己身體的變化——白天在割膠時碰到的女工們都說小燕子長胖了。是的,這意味著那個孩子在她盆腔中生長著,這是使她身體變胖的原因。她發現過去的衣褲越變越小時,內心開始變得嚴峻起來,終於有一天,她的心無法忍受等待的焦灼,她出發了。
這個休息日,她再也無法守候著南溪堡,等待和思念讓她走下了南溪堡的山岡,然後再走過了南溪河的吊橋,在這個過程,她已經滋生出了去河口火車站的念頭,這個念頭在她渡過南溪河吊橋以後,突然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強烈。因為她知道王濤就是乘河口火車站的小火車離開的,所有知青們也是從那裏乘上小火車離開的。盡管如此,直到今天,她還從未去過河口火車站,她的世界是窄小而封閉的。自從隨同曆史潮流跟隨父母們遷徙到南溪堡以後,除了墾荒地之外,她去得最遠的地方就是南溪小鎮了。
而今天,因為等待和思念使她來到了南溪小鎮。正是在這座被芭蕉樹、芒果樹和番石榴、番木瓜所籠罩的小鎮上——在不久之前,史小芽用自行車載著她前來追趕王濤,那次追趕以熱浪中卷起的自行車速度隻追趕到了王濤的背影,當小燕子呼喚著王濤的名字時,手扶拖拉機已經轟鳴出去。這就是被小燕子每天重溫幾十遍的一個激動而悲傷的場景。而今天,小燕子重又站在了她用淚光目送王濤背影的地方,一輛手扶拖拉機即將出發,它將途經河口火車站,小燕子上了車廂,不大的車廂中載滿了婦女和芭蕉等水果,婦女們是去火車站做小買賣的。小燕子置身於她們之間,車廂中充斥著濃鬱的熱帶水果香味。磕碰而顛簸的手扶拖拉機幾乎是沿著整座南溪河畔的鄉村公路在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