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台手扶拖拉機無論怎麼顛簸,最終還是抵達了河口火車站。小燕子同那群做水果小買賣的婦女們一塊下了車,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火車站。刹那間,她似乎忘卻了自己到火車站的意圖,那些像大黑蜘蛛網一樣的交叉鐵路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世界打開了,仿佛她的雙手在不經意之間突然觸到了那架手風琴上的音階,倏忽間的音律是陌生的、親切的、神秘的。小燕子站在鐵軌邊,一個穿製服的鐵路工人走過來告訴她說,這兒是禁區,是不允許人走近的。盡管如此,一個趕著山羊的牧羊人已經朝著鐵軌走進去了,黑黝黝的一大群山羊們發出咩咩的聲音,正在自由的闖入這片禁區。小燕子完全被這場景吸引著,她的身體雖然已經偏離開了鐵路軌道,心靈卻仿佛跟隨那群山羊們去了遠方。
小燕子站在了月台上,她在慢慢的感受著這座法國殖民時期修建的火車站,世界就這樣對著等待和思念中的小燕子打開了,仿佛用手指悄然間觸到一個世界的音階。月台上是賣水果和雞蛋的婦女們,是小燕子未見過的一張張陌生麵孔。當火車轟鳴而來時,小燕子才突然想起了等待和尋找。她將目光掠過了已經徐徐奔來的小火車,這正是從昆明開來的小火車,小燕子的頭仰起,火車已經停下來,仿佛來自手風琴上的一個音階抵達了彼岸。小燕子的身心開始灼熱起來,目光搜尋著正在下火車的旅客。盡管如此,小燕子的目光垂下了,因為在下站的人群中她始終沒有找到王濤的蹤影。
抵達上海以後,丁春苑的黑色筆記本就悄無聲息的合上了。新的生活開始了,那本筆記本被丁春苑秘密的鎖進了抽屜,自此以後——我們再也無法翻開黑色筆記本上的任何一頁。它將被丁春苑密藏在個人的曆史中,這是一個必然的規律。因為時態的變局改變了丁春苑的個人遭遇和命運。隻有這樣,丁春苑才會學會忘卻,因為學會忘卻也是一種新的藝術。當丁春苑將黑色的筆記本鎖定以後,忘卻開始了——自此以後,誰也無法深入到丁春苑的曆史中去,捕捉到南溪堡上的個人傳說。忘卻開始以後——來自北回歸線南溪河畔的紮根記憶是否會減少丁春苑靈魂深處的痛?這是一個令所有紮根派往事吟誦不己的話題。自此以後——我們再也無法閱讀那黑色筆記本的私密之語,以一個上海女知青的聲音複述自己的紮根之旅。當時代已經蛻變著他們的新的命運,那冊筆記本,像我們曆史中的任何東西一樣,必將被時代所遺忘。文字是永恒的。當人類沉迷於遺忘術的藝術中時,隻有文字忠誠地保留下來了值得緬懷的曆史畫麵,也正是這一切使曆史值得更多的人去回味。在這裏,我們特此向日記中曆久彌新的往事而致意,向這些用私密之語保存著個人曆史的往事而致意。有意義的是當丁春苑決定將自己的三冊黑色筆記本鎖定在抽屜中時,我們在第三冊的筆記本讀到了最後一段文字。
丁春苑在回到上海之後不久的日子裏,寫下了這些為北回歸線的南溪河,為自己的紮根往事而寫下的最後文字:睜開雙眼,當我確定自己已經不再睡在南溪河畔的茅屋中時,我的身體在床上翻身,床板是結實而穩定的,不會變化的。我告訴自己,睡在南溪堡竹籬床上的時光已經結束了,竹床上吱嘎吱嘎的安魂曲已經消失了。有好幾天時間,我不能接受拉開窗簾時看見的灰蒙蒙的天空,各種現代化的氣流在天空中彌漫開去,看不到像南溪堡上空一樣的碧雲,就在這一刻,我告訴自己說,抬頭遠望碧空雲壤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穿膠鞋出工的日子結束了。除此之外,我已不再敢去麵對曾經與周兵兵產生的那份情感生活,當我們的手鬆開時,撼動我心靈的時光已經結束了。為了忘卻,我開始重新正視上海的每一條道路,這些路上穿越著的不再是南溪河畔的滾滾熱浪,我再也看不到那些生機勃勃的野花藤蔓越過彎曲的小路,自由穿行的生態。我再也看不到南溪河畔的野生竹林、芭蕉林編織的綠色圖案。我的腳下再也不會出現螞蟻螞蟥,它們再也不會爬到我們身體上讓我們低聲尖叫。我們再也不會排著隊伍站在南溪堡的饑餓中等候著牛車的到來,等待著玻璃湯,大口咽下木薯飯的每一個暮色熔金般的時光。我的目光再也探測不到我與周兵兵坐在南溪河畔時,看到的南溪河的激流之深。別了,南溪河,別了橡膠林!別了,我的紮根歲月,別了,親愛的筆記本。
史小芽出現在了知青們撤離的一排排茅屋之間,這裏曾經是多麼的熱鬧啊!而此刻,寂靜籠罩住了這一排排住所的屋頂,一道道木門被風吹拂著,顯得萬般的寂寥。在每一間屋外都有一木牌插入地上,上麵都清楚地寫著入住者的名字,史小芽默念著這些熟悉的名字,仿佛又看見了置身於他們之間的場景。此刻,史小芽突然聽到了一種從手風琴上滑過的旋律,那並不和諧的顫聲仿佛在低訴著什麼?史小芽順著這低訴已經走到了一間房前,在門口的木牌上史小芽已經看見了王濤的名字。那從手風琴上發出的又一陣顫音又開始隨風而來,仿佛在隨暮色而低泣。史小芽朝著茅屋走了進去,當她的目光借助於暮色即將收回餘暉時的最後一束光澤,這光澤正從屋頂閃開的窟窿處射進屋——這光澤恰好將坐在床邊,懷抱手風琴的小燕子的身體籠罩住。因此,在這間保留著北京知青王濤的行李物件的茅屋中,史小芽看到了這一幕:懷抱手風琴的小燕子懷著愛情和等待,指尖正無助悲傷的再一次滑過手風琴的音階區域,以此追問著王濤的歸期。
顫聲中史小芽走了上去,小燕子一看見史小芽後淚水就又湧了出來,史小芽走到床頭,將小燕子身上的手風琴接過來放在了床上說道:王濤會回來的!你一定要相信王濤一定會回來的!小燕子點點頭說道:我相信,所以,我每天都會來這裏,看到王濤的這些東西,我就相信王濤一定會回來的。昨天晚上,我夢見了王濤,明天是星期天,我想去河口火車站去看看,也許王濤明天就會乘火車回來的。史小芽點點頭說:明天我陪你去吧!我用自行車載著你先到南溪鎮,然後我們再搭拖拉機去火車站。小燕子聽後笑了起來:小芽,你能陪我去火車站我真高興。
第二天一早,史小芽就用自行車載著小燕子出發了。小燕子又穿上了盛裝,這是她幾天前獨自到南溪鎮裁縫鋪定做的衣服——那一時代還沒有特定的孕婦裝出世,所以,隻能量體裁衣。小燕子已無法再穿從前的衣裝,她的腹部先是微微的隆起,舊衣裝還能適應。後來,腹部隆起的速度與日俱增,好像睡醒一覺醒來,腹部就又隆高了一些。為此,小燕子坐在南溪堡的山岡上發呆時,經常會感覺到麵前堆集著樹葉的山岡酷似自己的腹部。小燕子為自己做了新的盛裝在等待著王濤的歸來,盡管在很長的時間裏她已經沒有了王濤的任何音訊。
當知青們撤離之後,有一種現象突然消失了,郵遞員再沒有用自行車載著沉重的郵包奔向南溪堡。盡管如此,我們仍能在今天看見南溪堡的這個地名,我們仍能透過這個地名尋找到一條又一條小路的綿延和盡頭。當知青們撤離出去以後,留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仍在繼續著他們的凡俗生活。喬月洛就是這裏的凡俗者之一,在經曆了一係列的時間以後,她又燃起了造人的理想生活,這一年她已經三十五歲,她感覺到身體中的那個暗流已經消失,在這期間,她除了做一個盡職的養殖者之外,她還私下走訪了許多南溪河畔的民間草藥醫生。她用草藥治愈著疾患,以此期待著明天的明天,這個明天降臨了,她又開始回到南溪堡去召喚她的男人。那個上午她在南溪河畔碰到了騎自行車的史小芽載著小燕子,史小芽告訴她說要去河口火車站,之後,她就趕回了南溪堡。
南溪堡一片寂靜,張華福正坐在自家門口磨著一把割橡膠刀,喬月洛遠遠地就聽見了磨刀聲。她奔向這磨刀聲,張華福看見她說回來了,她便點點頭。喬月洛說好靜啊,她還說在路上看見了史小芽用自行車載著小燕子到河口火車站去了。她用胳膊拐了拐男人的手臂說我們進屋吧!男人看了她說:月洛,你有事吧!她拉著男人的手站了起來就往屋裏走。
喬月洛掩上了屋,往裏插上了木門閂。男人呆呆地看著她說:月洛,你想要做那件事,你不是說你身體不好嗎?喬月洛笑了走近男人低聲說道:我身體已經好了,已經可以做那件事了。男人有些恍惚說:你看見小燕子了吧!我感覺到她有事瞞著我們。喬月洛說:你別擔心,燕子與史小芽在一起,如果真有事,小芽也會為她作主的。喬月洛走近男人靠近了男人肩上說:今天沒人好安靜啊!她又一次地嗅到了男人的味道,這味道是能刺激感官的。而我們的感官盡管自由卻受到種種時光和環境的限製,回顧喬月洛和張華福的性史,我們可以觸到那些圍困他們身體的一道道柵欄,限製著他們身體的合歡,同時也限製著喬月洛造人的幻想生活。
此刻,似乎一切都是寂靜的,這寂靜在等待著他們,空寂的房屋也在等待著他們:小燕子去河口火車站了,兒子在河口中學駐校念書。整個世界就隻剩下他們了,所有的感官重又充滿了血液的溫度,這些溫度使他們僵硬而受困的肉體重又張開了活力。可以脫光衣服了,可以讓身體赤裸了。可以到吱嘎吱嘎的竹籬床上去了,可以不害怕床上的吱嘎聲了。可以讓男人的身體壓在女人的身體上了,可以找到女人的深穴並融為一體了。可以從心尖發出令人顫栗的呻吟了,可以咬著耳根歡快的喊叫了。可以在南溪堡的土地上無憂無慮地造人了。喬月洛就這樣執著地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並再一次地為實現自己的夢想而躺下了,事後,兩人躺在窄小的單人床上,目光卻凝聚在天頂的一束從拳頭大的洞口透進來的陽光之中。一列從昆明站開來的小火車開始進入河口火車站了,史小芽和小燕子站在月台上,她們翹首著:史小芽拉著小燕子痙攣不息的手臂,以此平衡著小燕子的姿態,小燕子正在用全部的身心期待著列車的降臨,所以她的激情需要調理。史小芽從這刻就已經感覺到了王濤對於小燕子的重要——這個踮起腳後跟將目光投向列車的女人,不僅僅已經懷上了王濤的孩子,而且已經身不由己地愛上了王濤,所以,小燕子踮起了腳後跟,仿佛想破開等待的迷離和焦慮,破開從河口火車站延伸到麵前的遠距離之謎,破開世界上一切阻礙物——小燕子再次踮起了腳後跟,這個等待的姿態會觸到王濤的手指嗎?列車以慢速度滑行過來了,如果不是史小芽拉住小燕子的手,小燕子會將手伸過去,伸到列車那邊去,伸到那些令她迷惘的等待之痛中去。小燕子是那麼的渴望看見王濤,隻有在這個關於火車站的背景中,我們才能跨越聚守與離散的軌道——在這個人類最為古老的場景中,充滿了我們用靈魂相擁的摯情,而一旦時間以雲絮般的飄浮不定使我們離散,那漫長的距離造就了我們的等待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