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番石榴進行曲(1 / 3)

當王濤站在南溪鎮衛生所門口說:我們結婚吧!之後,小燕子抬頭看著王濤後搖搖頭說:你還是離開吧!你千萬別再阻擋我去墮胎,這事我已經想好了,我也不會恨你的。讓你這一生留在南溪堡也實在是太委屈你了。你走後,我會去重新嫁一個男人的。王濤,這次你就別進去了,我自己去麵對吧!相信我,我是真的不怨你。隻想讓你無牽掛的離開,所以,我們就這樣吧!小燕子一口氣便說完了這些話,盡管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總算表達出了自己的意思,現在,她似乎在用目光再一次告訴王濤:我意已定,我意已定。王濤緊緊地拉著她的手說道:燕子,我也同樣想好了,有些嚴峻的事情,在你以為需要很長時間考慮的時候,事實上在某種時刻隻需要幾秒鍾就可以選擇,剛才,就在你躺下來的時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不可能離開你,我這一生一世都不可能再離開你。明白了這件事以後,許多事情就簡單了,我這次說的是我想要說的話,我們回南溪堡吧!我們回去結婚吧!王濤牽著小燕子的手已經往前走,已經離開了南溪鎮的衛生所。現在,他們累了,出發時他們都來不及吃任何東西。而現在,已快接近吃午飯的時間了,他們看上去又累又餓——因為終於讓身體抽出了那麼多的焦慮和傷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他們排除了身體中那些影響味蕾和健康的亞因素,現在他們的身體終於鬆弛下來了。

他們手牽手朝前走,不遠處就是擺小吃的攤鋪,整條街都飄滿了本地小米辣和米醋的味道。他們在鬆弛下來後,用饑餓的味蕾尋找著小攤鋪上的小吃。熱情的小攤鋪賣主站在路邊招呼著他們。於是,他們就這樣坐在了一棵榕樹下的四方桌前。他們坐下來,其神誌鬆弛而從容,已經有太長時間了,他們沒有時間這樣鬆弛而從容地麵對這個世界。

小燕子終於放下了身體中捆綁她的那根繩子,它曾經因愛而捆綁她的肉身,讓她一次次地感受到了身心中的痛,直到昨夜那種痛到達了極限,所以她選擇了墮胎。而現在,他牽著她的手,他又牽到了她的手——因為這一牽手,最悲傷而艱難的處境被改變了,所以,小燕子正鬆弛而從容的接受這個已經被兩個人完全扭轉過來的世界。

王濤終於在小燕子躺在手術床上的一刹間,想清楚了世界上的所有生命之謎,這一刹間是虛無之神在引領著他的靈魂往前走,就在這個世間最為短暫的時間裏,他突然感覺到躺下的這個女人是自己生命中的最愛。就在這一刻,所有事情都變得筒單起來了,他奔進了墮胎室,從床上拉起了心愛之人的手,他用愛的選擇阻止了那些手術器械伸進這個女人子宮的時間,於是,他們出來了,從昏暗充滿血腥的時間中出來了。世界變得如此這般清澈,在這清澈而純淨之中,他們坐在這街角,正在鬆弛而從容地品嚐著越南小卷粉和南溪河小吃。

世界就是這樣的純樸而簡樸,一個困難的時刻過去了。刺激人感官的小米辣啊,那些可愛的紅色的小米辣啊,正在這街角一隅,刺激著他們與這個世界的糾葛之謎。小燕子笑著,看著這個北京男人被小米辣所刺激後的麵容,隻有在這個時刻,在她心靈中誕生了一種愛的信仰:愛就像一隻小米辣樣一旦被舌尖所品嚐,無論它多麼的辛辣,它對於相愛者來說都是一種享受。現在,小燕子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愛就是一種滲透或包容,就像北京知青王濤喜歡上了這片土地上的小米辣。

愛也就是一種等待和超越苦難的時間簡史——每個人都是這時間簡史中的等待者和被等待者。讓我們來進入史小芽的世界,我們在這本書中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在故事中與她相遇了。隻因為世事都在繾綣和糾纏中,在鬆手或不鬆手之間進行著。現在,史小芽依然是南溪農場的場長,除了管理以橡膠為主的場區建設之外,讓我們將鏡頭切入她的私生活領域,這是我們生活中的一個主要構成部份。每個人,無論他們是總統、官僚、百姓都擁有他們各自的私生活領域,這些私生活延續了他們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枝蔓,正是這枝蔓讓我們可以仰望一棵大樹的世界,那些形態各異的枝蔓造型出了一棵樹的時間簡史。

自那場泥石流之後,史小芽的單身宿舍就經常出現了周兵兵的影子。在之前,周兵兵從未進入過史小芽的宿舍,就連她的宿舍在總場的哪個位置也不知道。是一場泥石流改變了這一切,泥石流事發那天的夜晚,在清理完了現場之後,小燕子和周兵兵陪同史小芽回到了農場總部。三個人身上全是泥漿,三個人坐在史小芽的宿舍中,守望著一盞孤零零的白熾燈就這樣到了天亮。從那天以後,周兵兵就經常出現在史小芽的宿舍中。

周兵兵的出現,當然是為了安慰史小芽,他在這個時刻,已經將目光從上海知青丁春苑的影子邊遊移出去。噢,這遊移也許是一種命定的宿命。現在,知青們已撤離出了南溪河,周兵兵又一次地前來麵對史小芽,這一天,史小芽又一次地出現在番石榴樹下,周兵兵過來了,他帶來了一種預先準備好的台詞,這番台詞他在泥石流以後,每天都在用心靈述說著,盡管如此,每次他想表達時,都會遇到史小芽的眼神,它在他們之間築堤築壩,隻為了拒絕他的表達。為此,他一直在等待,並依然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複述著內心深處那塊磁鐵的語言。為了這語言,他送走了喜歡他的上海知青丁春苑,他鬆開了她的手,他知道,一旦他想拉住丁春苑的手,她就會從撤離的手扶拖拉機上跳下來,留在他身邊。

他已經鬆開了手——他早就已經鬆開了她的手。他想讓這個曾經出現在他生命中的上海姑娘擁有更加自由和燦爛的天空。因此他告訴自己說,一定要鬆開她的手。而在之前,他就已經明確地感知到了他這一生隻可能與史小芽結婚的宿命。這個從心靈中依附的宿命,使他堅持不懈地誦念著想麵對史小芽傾訴的那番心曲。他的手鬆開了丁春苑從空中伸來的那隻右手,那手上帶著丁春苑手心潮濕的溫度,那隻手將一隻袖珍的小收音機放在了他手心,那隻手剛想拉住他的手指,他就鬆開了手。於是,拖拉機開走了,他將手揮舞於空間,離別就是消失蹤影的時刻。收音機留在了他手上,這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故事。

故事就這樣翻到了最後一頁,周兵兵站在南溪堡的山岡上,他就這樣學會了離別,而當他重又回到現實中時,腳下的土地依然延綿不息,這就是永久的棲息地。他的信念已經越來越堅定。現在,史小芽又一次地回到了番石榴樹下,而他似乎又找到了一個可以與史小芽麵對麵的世界。他抬起頭來突然又看見了他們身後的原始森林,很久以前,當他們正值美妙的青春拉開序幕之前,他與史小芽曾經手牽手進入了這片林區,並在幽秘的森林遇到了一群黑褐色的麂子,他們曾跟隨著那群狂奔的麂子跑了起來,那是一個多麼值得重溫的青春前奏曲啊!而現在,他是多麼想重新回到那樣的年代,回到那個令人心跳的世界深處去。

史小芽就站在番石榴樹下,每當這樣的時刻,史小芽就像是溶入番石榴樹之間的一幅畫,她以鑲嵌在番石榴樹下的流光歲月不間斷的再現出——從南溪堡的山岡上脫穎而出的這一靈魂的風貌。番石榴就在史小芽的曆史中生長著,無論這個世界發生了多少變遷,揮灑了多少熱血和眼淚,它始終以彎曲中的挺拔,熬過了漫長的夜,一次又一次的迎來了晨曦彌漫。而此刻,在這幅畫卷中的史小芽走了出來,她已看見了周兵兵。他來了,這山坡上空寂無人,這是又一個星期天,人們都到南溪鎮趕集去了。周兵兵說:小芽,我們去爬山吧!史小芽沒有拒絕,於是,爬山開始了。

周兵兵走在前麵,史小芽走在後麵——這也是他們多年以前走上這片原始森林的一幕,此刻的時間,再現出了從前的時間。現在,他們是否還會像從前那樣,當他們走到半山腰時開始手牽手?他們是否會像從前那樣遇見那群黑褐色的麂子?他們是否會穿越過綠色的原始森林屏障之後,看見了南溪河看到了河那邊的另一個國家越南?空氣間仿佛有晶亮的霧露在滾動,他們已經進入了林區,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霧帳,起初這霧帳隻是一頂,罩住了他們,而當他們繼續朝前走時,濃霧像風一樣呼嘯過來,在能見度不到兩米的情況下,周兵兵朝身後看去時突然看不見了史小芽。

周兵兵叫喚著史小芽的名字,而此刻,他的整個靈魂似乎也在這場原始森林的迷霧呼喚著史小芽的名字。就在這一刻,他的手觸到了濃霧推動中史小芽的一隻手:小芽,是你嗎?那隻手又遊離開去了,史小芽答應了一聲說:我就在你身後我們走吧!很顯然,史小芽已不是多年前的史小芽,那時候,她是那麼單純的就將自己的手伸給了周兵兵,而此刻,即使周兵兵在濃霧中已經用手觸到了史小芽的手,那神秘之手卻又遊離開去了。

當神秘之手遊移開以後,他們繼續在濃霧中前行著,他們近在咫尺之間卻在霧中穿行,誰也看不到對方的麵孔,但他們卻能夠在迷離的霧中捕捉到相互之間的呼吸——正是這些從身體中彌漫出來的呼吸,讓他們感知到了生命的存在。生命不過就是被這灼熱呼吸所延伸出的一種生機盎然而已。隻要感知到生命的呼吸,就能破開這濃霧深鎖的原始森林,到達他們想去的世界。很長時間,他們就在這些濃霧深處往前走,此刻,耳邊突然傳來了一種異靈的聲音,周兵兵驚喜地說道:是麂子的叫聲,不錯,小芽,這是麂子的叫聲。他們不知不覺已經站在了一起,麂子的叫聲越加清晰,仿佛就在旁邊。

旁邊,仿佛有巨大的熱流在流傳開去,史小芽的眼前出現了兩隻互相依偎的黑褐色生靈的軀體,史小芽叫了聲:是麂子,是麂子。周兵兵的手就在這叫聲中再一次地觸到了那垂直在樹林、苔蘚、藤蔓之間的神秘之手。這一次,周兵兵並沒有讓那神秘之手遊離開去,他用手捉住了那隻手。就這樣,新的篇章開始了。那神秘之手無法逃逸出去,他們開始手牽手的站在這最後一束迷霧之中。霧開始在這座原始森林撤離,它們已完成了一場造霧魔法,之後,森林仿佛被造霧術洗過,清新絢爛的林區風貌就在眼前。霧以後,他們看見了那兩隻麂子,它們似乎剛剛從巨霧中醒來,它們發現了離它們不遠處的另一種生靈。麂子們開始發出叫聲,在這叫聲中它們跑了起來,像多年以前一樣,它們跑了起來。在麂子們奔跑出去以後,他們也不由自主地跑了起來。這是一種腳踏著腐葉和綠色苔蘚的奔跑,他們像從前那樣跑了起來,霧已經完全消失不見,陽光從樹冠頂部灑落在森林的小路上,他們像從前一樣跑了起來,不僅僅為了像麂子們樣自由自在的奔跑,更為重要的為了在這次奔跑中尋找到他們昔日的足跡。

故事將從這奔跑的速度中尋找到新的敘述,沒有時間變幻的敘述是令人乏味的。所以,今天,在經曆了時間的變幻莫測之後,他們重又在這片森林地帶上開始奔跑,直到他們跑到了地平線的盡頭,這一刻,美麗而流淌不息的南溪河重又躍入了眼簾。這一刻,周兵兵沒有在這片山岡上消失,他不想再做多年以前的那場遊戲——他們手牽手的出現在山岡,並看著河對岸的另一個國家越南。周兵兵突然伸出手臂擁抱住了史小芽說道:小芽,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