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蟥們依據這土地的濕熱尋找到了繁殖生活的樂園,它們每震動一次多肢身體都意味著這塊熱帶土地令它們身心喜悅。除了地上爬的螞蟥、蟒蛇、蠍子還有天上飛來的燕子和白鷺,還有那些隱藏在森林裏的麂子們,因為世界寬廣,人類無法追殺到它們無窮盡的領地上,同時也因為世界的富裕,人類的獵槍已經失去了追殺它們的子彈。在漫天彌漫的霧露間,南溪堡出現了紅磚房,這是屬於南溪堡遷徙的日子,所有生活在這山岡上的人們都依照家庭的婚姻關係而分配到了自己的紅磚房,他們將家遷出了茅屋,從遷徙到目的地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人們卷起鋪蓋、鍋盆在轉眼間就跨越過茅屋到紅磚房的距離,它隻需要半支香煙燃燒的距離就可以完成遷徙之路。就在這樣的遷徙之路結束之後,讓我們進入另一番圖像,因為新的生活開始了。
每一間紅磚房都掛上了白熾燈泡,當夜晚來臨,南溪堡的所有燈泡都顯示出了照亮世界的魔力。每戶人家都掛起了燈泡,人們在燈泡下開始了新的傳說。
在遷到新居後的一個春天,王濤帶著已經四歲的兒子和小燕子出發了,他們走出了南溪堡,來到了南溪河吊橋畔搭上了去河口的一輛麵包車,之後,他們來到了河口火車站。一輛從越南開過來的小火車緩慢之中奔馳過來了,王濤拎著兩隻行李包,裏麵裝滿本地的土特產品,那些曬幹的野生菌占據了整個一隻旅行包,而在另一隻包裏則裝滿了幹果和越南的小工藝產品。火車到來以後,他們上了火車,兒子興奮地在火車廂穿行著,這個龐然大物對四歲的兒子來說具有無窮的誘惑力。自從與王濤結婚以後,小燕子就經曆了生育之後的一係列生活。盡管如此,哪怕在他們的兒子已經出生以後,小燕子依然提防著王濤去與留的問題,所以,小燕子對交通的問題十分敏感,她寧願將頭頸埋在南溪河畔的熱浪和霧雨之中,也不願抬起頭看到南溪河之外的道路。當然,她最害怕的無疑是火車,凡是人們談論到與河口火車站相關的任何問題,都會令小燕子心煩意亂,或者神思恍惚,因為在她的記憶中保持著關於火車站的全部線路。簡言之,因為火車曾經載走了那麼多的知識青年,火車也曾載走過王濤,讓她曾經曆了那麼多苦澀的等待。當然,火車又重新將王濤帶到了她身邊。
火車就在旁邊的枕頭前響徹著穿越大山的哐當聲。火車就是速度,會改變現有的一切生活境遇。多少年來,小燕子牢固地掌握著這屬於她的生活境遇,它們熱中有浪,浪中有熱。於是,新的遷徙開始了,這是整座南溪堡的期待。人們做夢都夢見了這一排又一排的紅磚房。在白熾燈泡下,所有人都看見了黑夜中的光明。遷徙以後,王濤站在白熾燈泡下對小燕子說道:燕子,我們帶上孩子回趟北京吧!小燕子警覺地說道:回北京,我們回北京幹什麼呀!我們不是剛搬了新房嗎?我們的日子不是已經越來越好了嗎?我們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回北京呢?王濤,你是不是還不安心呀!我們的孩子都已經四歲了,兒子已經可以跑過南溪堡的山岡了,我們的兒子已經可以抓住從森林裏爬到南溪堡山岡上的野兔了。你如果想回北京,你就自己回吧!我和兒子是不會跟你走的。王濤說:燕子,我隻是想帶上兒子和你回北京見見我的父母,你是知道的,這麼多年在姐姐王瑩的說服之下,我的父母已經從心裏或現實中接受了我們的婚姻,你以為我還會離開南溪堡嗎?我還會離開你和兒子嗎?我王濤已經蛻變成了南溪堡的人,相信我吧,我永遠也不會離開南溪堡了。小燕子又一次的傾聽到了她這一生中最喜歡聽到的話語。燕子飛過又來了,蔥鬱的綠永遠從這片土地上鋪展出去,王濤要帶著小燕子和兒子回北京了,這對於南溪堡是一件新鮮事,所有人見到他們,都想親口核實這件事的真實性——它當然是真實的,因為攀爬到北京知青王濤身上的藤蔓,在那個午後的橡膠樹上,已經周而複始中述懷過紮根的王濤,將其自己的一生交給了這片土地。因而,他已經習慣了這片出入著各種生物群體的世界,即使螞蟥們爬到他手臂和腳踝上,他可以從此世界中獲得一番嬉戲的快感。他的味蕾已經能夠接受這裏像火一樣豔紅的小米辣,他的味蕾記憶中依然保留著對木薯飯、玻璃湯的回憶,盡管木薯飯和玻璃湯已經作為南溪堡的食物曆史從這片土地上完全消失了,但它們並不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回顧它們的曆史,我們似乎看到了牛車上的木薯飯和玻璃湯,在漫長的一個曆史時期裏,它們盛行於這片土地上的每一隻飯碗,光憑這些用各種材料製作的器皿,都可以陳列出關於通向木薯飯和玻璃湯的往事。木薯飯和玻璃湯會喚起一代又一代人的集體回憶,在他們打開的味蕾中,將永久的彌漫著因強大的饑餓而保留的關於木薯飯的香味和玻璃湯的清澈。
木薯飯並不是在一夜之間消失的。它是米飯的曆史,當大米貧乏的年代,人們增加了這個地區的木薯,那些削開以後呈乳白色肉質的木薯作為饑荒時代的添補劑加入了大米之中。後來,木薯越來越在大米中失去了主流位置,它才開始移位,從而消失。玻璃湯不再是單一的幾縷葉片組合,它突然變得豐饒起來,因為新的時代已經來臨了。
新的時代已經來臨了,牛車已經不再送飯,隨同新居的遷徙,每戶人家都擁有了自己的灶台。就在南溪堡的這一新的背景中,王濤正攜帶妻兒乘上了回北京的列車。兒子在車廂中奔跑著仿佛想替換著新的時間。寫作,就是跳過時間的捆綁。在這裏,他們已經開始將目光移過了浮沉的幕帳,列車正在哐當中朝祖國的另一片山水奔去。
時間的魔法四散開去,這裏是寫作的一次跳躍,它終於又追趕上了一朵熱浪。南溪河上的熱浪之下,一個人正在悄然的離去。他就是史小芽的父親,這一天,是他的六十歲,他依然在南溪河畔的養殖場養豬,他坐在陽光下切割完了堆集在麵前的所有豬草後,剛想站起來卻倒下去了。他倒下去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史小芽的母親走了上來,她胸前係著一條寬大的藍布圍腰,她剛喂完了後院的豬,她來是為了取豬食,每到這個時候她都來取豬食,然後將這些葉綠菜兒混合在豬飼料中去,再投入黑鍋中煮熟。她來了,走到史小芽的父親麵前才發現這個男人已經倒下了。她叫喚著史小芽父親的名字,這個屬於南溪堡檔案錄中的名字,她以為他睡著了。最近以來,他經常出現一種嗜睡的狀態,坐在向陽的山坡上觀看著身邊的南溪河時,他也會背靠著一棵茂密的芭蕉樹睡去。在養豬場,他也會背靠著豬圈欄睡去。他似乎特別需要睡,在他睡醒以後他會告訴她說,無論在任何地方小睡,他都會做夢,夢中總會出現相同的圖像,他經常夢見的人不是活人,而是死者,是那些埋葬在番石榴山坡上的那些逝者們。在夢裏,那些逝者們並沒有死去,他們也許是從他的夢裏複活了,他們都從南溪堡上走出來,每個人都途經了他的身邊。其中,他在夢中還見到了兒子,兒子依然生活在他的十二歲。每當他複述這些夢景時,史小芽的母親就打斷他的聲音說道:老頭子,你別再說了。我給他們燒紙錢,他們可能沒錢花了。於是,在許多個黃昏,史小芽的母親就帶上青灰色的元寶站在溪畔化緣,並用風中吟唱般的聲音說道:我是史小芽的母親,你們都知道我是誰。請你們帶上這些銀錢回去吧!請你們離開史小芽父親的夢鄉吧!就這樣,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史小芽的父親確實也不再夢見這些人了。於是,史小芽的母親也就忘記了史小芽父親夢見的這些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