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途汽車到站時,天已黑盡,本來用不著到這時候,車子在路上出了點事情,便耽擱了,遲了些。小鳳風塵仆仆,背著個背包,裏邊裝的是鄉下的土產,家裏給做的定升糕,還有一些豆子什麼的。其實小鳳也知道現在城裏不稀罕鄉下的土產什麼,但是家裏人非讓帶上,也無法,沉沉的,卻又值不得幾個錢。小鳳到底還是背上了,這時候已是華燈初上,遠處的燈光星星點點,忽隱忽現,近處很明亮,車站上仍和白日裏一樣,熙熙攘攘,吵吵鬧鬧,人擠著人。小鳳走出車站,便擁上好多人來,圍了小風,小姐,三輪車?小鳳笑了一下,喊我小姐。住宿,出租車,去哪兒?小姐是外地人,在這裏不熟吧,我給帶個路怎麼樣?婦女把男人撥拉開,小姐能信你們麼?小姐跟大嬸走吧。男人再把婦女撥拉開,小姐,跟哥們兒走吧。然後他們吵了起來。小鳳走開去,把亂哄哄的世界扔在身後,她熟門熟路地到馬路對麵的公共汽車站坐車,坐三站路,下車,再走一段,就到了。
小鳳到的這家,是小鳳的東家,小鳳從鄉下出來,到勞服介紹所,就被介紹到這一家來做事。一做就做長了,算是比較順心的,隻是小鳳對這一家的人物關係,一直沒有搞清楚。小鳳隻知道東家是個孤老頭,九十歲了,是畫畫的。小鳳知道他很有名,當初勞服所的人也這麼說,要小鳳好好照顧老畫家,小鳳答應了,後來小鳳也看出來了。
小鳳到了老畫家的家裏,才知道老畫家家裏還有別的人,關於這些人的人物關係小鳳一直沒有真正弄明白,要她說,她也不是說不出來。
一位是老畫家的關門女弟子,六十歲,一位是她的妹妹,五十八歲,還有一位七十五歲,是女弟子的姨媽。但小鳳總覺得能夠說出來的並不一定就是她能夠明白的事情。小鳳開始以為城裏人就是這樣過日子,不是一家人,也都在一個屋子裏過著,後來小鳳呆的時間長了,也結識了城裏別的人和別的人家,她才知道別的人家也並不像老畫家這樣。不過小鳳也沒有怎麼把老畫家家的人物關係放在心上,因為小鳳的工作就是給老畫家做些家務。老畫家是個很和藹的老人,沒有什麼怪脾氣,那三位女的,也都挺好說話,這和家裏人以及小鳳的一些早於她出來做保姆的姐妹們提醒她的完全不一樣。她們都說,男主人好處,女主人難纏,小鳳並不覺得老畫家的女弟子還有她的姨媽妹妹有什麼難纏的。
小鳳在天黑的時候,背著沉沉的背包,走進那條早已熟悉的巷子,便有一個人向她喊了一聲,小鳳!小鳳聽出了他的聲音,道,朱師傅,你又來了。朱師傅站在路燈下,影子長長的。朱師傅說,小鳳,托你的事……小鳳說,我不大好說的,我是做下人的,況且他很忙的,而且,人也真的很老了,我看他的手也很抖了。朱師傅說,所以要快些,再遲不定就畫不起來了。小鳳說,你非要他的畫呀,有什麼好!朱師傅道,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大家都說好。小風問道,是你自己要?
朱師傅說,若是我自己,我才不,是人托我的。小鳳問,誰托你呢,這麼大情麵?朱師傅說,小鳳你非問明白了做什麼呢?人和人的關係有時候也是說不清的呀。小鳳笑了,覺得朱師傅說得也對,我非問明白了做什麼呢!便對朱師傅說道,我真的不方便開口。朱師傅說,那你帶我見見他,我自己說。小鳳想了想,道,也好,哪日有機會,我告訴你,你來。朱師傅謝過小鳳。小鳳說,也不急著謝,還不定成不成。
朱師傅就不知再說什麼好。小鳳說,你回吧,我替你說。朱師傅目送小鳳。小鳳才走兩步,朱師傅又追來,說,你等等,我給你個電話。拿出筆來,又掏個煙殼,借著路燈的光,抖抖地寫下一個號碼,交給小鳳。小鳳看電話號碼寫得歪歪扭扭,塞進衣服口袋裏。朱師傅叮囑道,別弄丟了,打這個電話,請他們喊我就行,他們願意喊的。小鳳說好,複又往前走。後麵朱師傅仍站著,遠遠地說,拜托了,托你了!小鳳回身對朱師傅揮揮手,朱師傅還站在路燈下,小鳳看到一條影子很長很長。
老畫家的家是一個小院子。小鳳進了院門,掏出鑰匙開門,才發現門是開著的。進得門去看,卻見三個女的都在廳上,圍著桌子坐著,桌上已把麻將放好,聽得開門,連忙都扭頭看,看到是小鳳,有些高興,也有些失望。女弟子道,是你回來了。妹妹道,以為是搭子來了,怎麼還不來。就去看牆上的老式掛鍾。姨媽說,小鳳,今天怎麼遲了?小鳳放下沉沉的背包說,車子在路上出了點事情,耽擱了。問是什麼事,小鳳說,車到一半,有人提著刀子上來搶錢搶物。女弟子笑一下說,小鳳你說故事呀!小鳳說,是真的。妹妹有些害怕的樣子,道,你別說,現在這樣的事真的有,出門真是怕。姨媽問,後來怎麼了?小鳳說,都嚇得不敢動,後來有人站起來,說,我給錢。走到提刀子的人跟前,給了他一腳,那人就掉下車去,司機開了車便跑。女弟子說,有勇敢的人。小鳳說,我是親眼見了的,不然我也不信的,我是嚇得直抖。妹妹說,叫我碰上了我也給錢。小鳳說,我當時還想我又沒幾個錢,把定升糕給了,還有些豆子。女弟子和她妹妹姨媽都笑,齊聲道:小鳳到底是個孩子。小鳳也笑了,說,我也知道他不要豆子的,可是怎麼辦呢?一邊說一邊往廚房去,看看鍋台上空空的,出來問,你們都還沒吃呀?說,我們都吃了。問吃的什麼,三個女的都笑,說吃的冷泡飯,也挺好。小鳳道,那麼老爺爺呢,也吃冷泡飯?女弟子說,牙也挺好。小鳳說,那怎麼行,我得問問他去。女弟子她們也不使喚小鳳做事,隻是抱怨麻將搭子怎麼還不來,性急得很了,拿起電話便打。那邊說,今日有事,不能來了。這邊三個就氣,商量一回,說,不要她了,另找一個。便又拿起電話打,總算是打上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