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1 / 2)

方牧拿過他的單反,擺弄了幾下,遞給他看——取景器裏是高原的星空,像砸碎了一顆碩大的鑽石,大大小小的碎鑽迸濺開來,散落在深藍的天鵝絨上,散發著璀璨的光芒,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光芒。那是在城市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美景,天地間好像就隻剩下自己和身邊的人。方措一顆鼓噪的心髒漸漸沉寂下來,像被一團暖烘烘的火焰烤著。

方牧將單反遞還給他,方措將相機放在自己胸口,完全沒有要去將這樣的美景記錄在相機上的衝動。不知道躺了多久,從月亮落下到銀河升起,方牧坐起身,點了根煙,拍拍方措,“好了,回去了。”

方措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凍僵了。方牧見方措不見起來,回頭一看,頓時明了,哂笑一聲,“凍僵了?真是沒用。”他將煙叼在嘴裏,將方措拉起來,單腿跪在地上,用自己的雙手用力揉搓他,從小腿到大腿,從手臂到胳膊,再是兩頰,他的手粗糙而有力,幾乎要搓下一張皮來。方措渾身都疼,卻隻拿一雙星子般明亮的眼睛望著方牧。

他叼著煙,暗淡的星火照耀,鋒利狹長的眼角眉梢,漫不經心的神情和專注的眼神,好像斷崖獨坐凝望翻湧雲海心平如鏡。方措的心猛的像被擊打,一種倉皇和悶痛,他不由開口,“方牧……”聲音因為變聲期和寒冷低溫,顯得粗噶低壓。

方牧抬頭看他一眼,卻沒有等來他接下來的話。少年開了口,卻隻是感到茫然,心神好像被什麼攝住,不知道要說什麼,見方牧低下頭去,又叫了一聲,“方牧……”

方牧奇怪地看他一眼,一彈他的額頭,“幹什麼,聽你那公鴨一樣的嗓音叫我的名字,很萬念俱灰好嗎?”他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居高臨下地看少年,“好了,起來吧。”

他率先朝前麵走去,山石被山地靴碾壓得咯吱作響。

方措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默默地跟在男人背後朝紮吉老爹的家走去。

第十三章

他夢見很久之前的事,以為是早就忘卻的,卻在夢中再一次清晰的呈現。他還是五六歲的樣子,極度嗜睡的年紀,那一天卻無故驚醒,有燈光刺激著眼皮。他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見母親坐在床邊的梳妝櫃前,穿了一條大紅色的長袖連衣裙,小心地用水鑽發夾別好鬢邊的發,拿起香水瓶往自己的手腕上噴了噴,又優雅地抹在耳後。

母親是很漂亮的人,不是那種濃妝豔抹的美或是精雕細琢的精致,而是一種相當柔和純淨的女性之美。那幾乎是年幼的他對女性世界所有豐沛連綿想象的來源。

她並沒有注意到已經醒過來的他,轉過身打開衣櫃,開始收拾行李。他小心地伸出手,拿過梳妝櫃上的香水瓶,瓶裏隻剩下底下淺淺一層淡紫色的透明液體,有很好聞的味道,跟母親身上的味道一樣,他拿著手上,又混混沌沌地睡去。

他被推醒,睜開惺忪的眼睛,看見母親就站在他床邊,神色平靜,外麵天色未大亮。她沒有去哄他,隻是拿過衣服往他身上套。他不吵不鬧,睡眼朦朧地任她作為。

她給他背上自己的小書包,書包裏有他的衣服和她買給他的巧克力,拉著他打開房門,走在春天淩晨的小路上,天空還有未暗淡的星光,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她走得很快,緊緊抓著他的手腕,他一聲不吭,奮力地邁動自己的小短腿,不敢要求抱,母親身上寬大的裙擺被風吹起來,籠罩住了他的臉,視野裏是一片漠漠的紅,他聽到母親的高跟鞋哢噠哢噠穿過寂靜的石板路。

她領他在一幢房子前停下,彎腰摸摸他的頭,跟他說:“你乖,媽媽會很快來接你。”

她走了,他背著書包手上拿著那個香水瓶,坐在門前的台階上。初春的的淩晨,霧靄中有凍得滲透到骨頭裏的寒氣。

方措醒過來,屋子裏的火盆已經熄了,他覺得冷,薄薄的板屋抵擋不住高原的寒氣,無論是蜷縮、伸直、側臥、平躺,依舊是冷,雙腳沁涼入骨,一直折騰了很久,才又有了隱約睡意,依舊是連篇累牘的夢境——方牧站在又髒又破的悍馬旁邊,抽煙,他很年輕,但眼神黑沉,像深淵一樣,看不到底,他看他,像打量一件物品,忽然伸手抓住他的瘦骨伶仃的胳膊將他拎到自己麵前。方措本能地害怕他,因為瘦而顯得特別大的眼睛鼓鼓地瞪著他。他抓起他啃得禿禿的十根手指,微微蹙眉,然後像丟掉一件無用的垃圾一樣將他拎到一邊,一言不發地進了車,鐵家夥轟鳴著開了十幾米遠,又停下了。男人從車上跳下來,沉著臉大步地朝方措走來,隨手拎起連踹帶打的小孩兒走進了那扇門。

很雜亂的夢,有的真實,有的虛構,他一直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很累的。

早上起來,高原反應奇跡般地消失了,他走出門,外麵的陽光非常熾烈,方牧站在悍馬旁對著後視鏡用一把匕首刮胡子,在高原強大的白光下,他臉上每一道線條都清晰無比,也英俊無匹,跟周圍那些色彩斑斕的經幡、裝飾物毫不違和。

方措站在門口,有些恍惚,看見這樣的情景,竟一時分不清楚現實與夢境的差距。

方牧刮完胡子,朝著後視鏡臭美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吹了一聲口哨,用指腹輕輕地刮掉粘在匕首上的胡茬,抬頭看見方措傻不愣登地呆看著自己,輕佻一笑,“來來,方小措小童子軍,小叔給你刮刮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