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曉說:你還想跟她發生狀況?我說還想發生一個這樣的狀況:我和她再也沒有狀況發生了。春曉說,那麼,此事的關鍵在於焦挺——你幫焦挺追求馬以,既成就了一對眷屬,功德無量,以後生兒子可以考高考狀元,又巧妙脫身,擺脫了馬以的糾纏(姑且用這個詞),豈不是一舉兩得?我大叫稱妙,說事情就這樣定了!春曉說,還有第三個好處:你可以讓焦挺告訴你那個“萬曆十五年”的聯係方式。我啞口無言,這個春曉,簡直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啊。
說完電話後我疲憊地躺在床上,準備補上一大覺。即使寢室兄弟們集體起哄,讓我說說昨晚的情況(如花果然出賣我了),也不能阻擋我邁向夢鄉的腳步。這時候電話響了,一哥們接起聽了一下,就把聽筒遞給我,說是我媽的。我機械地伸手去接,問了一句:男的女的?兄弟們目瞪口呆,繼而爆發出一陣哄笑,此笑持續了兩年多,直到大學畢業,從無斷絕。
媽媽問我這邊怎麼這麼熱鬧,大家在笑什麼。我說沒什麼,剛才有一個家夥在說夢話。隨後開始向她報告我在這裏的狀況:身體健康,生龍活虎,每周都能到操場上進幾個球。學習順利,每個期末考試都能拿一份獎學金,且稿費豐厚——我不是隔三差五地還能給您寄個一兩百嗎?隻是感情狀況不太良好,因為女孩太多,每天把我追得沒處躲。所以您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趕緊掛電話,我如果在寢室呆久了,有可能就被抓個現行,我還得繼續“跑路”。這句吹牛皮把媽媽逗得哈哈大笑,她說現在別的都不盼,就盼有個孫子。我哭笑不得,說我才大二,您就想要孫子,得,那我瞧瞧合適,弄個私生子讓你高興高興?……
忽悠得媽媽合不攏嘴,笑嗬嗬地掛掉電話。然而一陣憂傷卻撲麵而來,我仰躺在床上,大睜雙眼,無法進入夢鄉。
一切按計劃進行。我拐彎抹角地問馬以,那個焦挺是不是就是她所說的瘋狂追求她的人。得到肯定回答後,我開始想法打聽焦挺的聯係方式。這需要循序漸進,一點一點地向馬以挖掘——我總不能一上來就問:喂,那天在你寢室那個“無麵目”姓甚名誰,手機號是多少啊?而且馬以似乎很不願意提他,一碰到這個話題,立刻乾坤大挪移,這給我執行計劃造成很大困難。然而,俗話有雲,功夫不負有心人;又雲,踏破鐵鞋無覓處,終於磨成繡花針。——原來我在尋找焦挺,焦挺更在尋找我。這小子幾乎磨破了兩雙鐵鞋,好不艱難。當他撞開我們寢室門,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我麵前,我感覺個人似乎跋涉了千山萬水,已經疲憊不堪。他說:你出來,我們找個地方決鬥。
這個富有異域風情以及古典浪漫情調的提議惹得我們寢室一陣騷動,如花已經握起拳頭,準備和我並肩戰鬥了。我笑著向大家解釋:沒事,這個人說話喜歡省略,其實決鬥的意思是決定一下怎麼鬥詩。——你們都知道,我是文人墨客,這個人也是。確切地說,他是個詩人,想跟我在詩歌上一決雌雄。這話一說,兄弟們立刻釋然了。他們知道我愛結交一些文字上的朋友,也曾跟我去見識過一些人。比如有一次,我們去參加一個聚會,剛一進去,一個哥們劈頭就問:你對這fuckworld怎麼看?我被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以及口臭彌漫的問題嚇得轉過頭去,正好看見了一個姓劉的家夥。這家夥後來去複旦讀了政治學博士——我們都知道,政治學是一門類似於屠龍術的學問,致力於研究如何在地球上建設天堂。所以一個對政治學感興趣的人(也就是屠龍士),可想而知會有多麼五迷三道。劉屠龍士當時還是個本科生,屬於骷髏兵等級,但已經表現出了裝甲兵的傲慢:他用鄙夷不屑的目光蔑視著我們,這時見我沒有回答出“fuckworld”的問題,立即從鼻孔裏發出一個很具有殺傷力的單音節語氣詞:“哼”。於是我忍不住一笑,在心裏回答出了那個問題:這之所以是個fuckworld,是因為有這樣的fuckman的存在。聚會結束後返回寢室,兄弟們先是抱怨不休,因為他們遭到了蔑視,自尊心受到打擊;繼而哈哈大笑,覺得文藝青年都是一幫他媽的怪物。如今他們又看見一枚怪物破門而入,總算是見慣不驚了。
我趕緊拉起焦挺,走出寢室樓,到了第二食堂的過道上,那裏偏僻而安靜,是談判分贓、打家劫舍、殺人滅口的絕佳場所。我也有些激動,說:你知道不,我一直在找你,終於找到了!他一聽,說:好,那麼來決鬥!我說:別忙,你知道我找你幹什麼嗎?他說:不就是決鬥嘛!——這家夥太他媽的癡迷決鬥了。我說,不是,是想幫你怎麼追馬以。他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沒辦法,我隻好把跟春曉交代過的與馬以的故事又跟他交代了一遍,累得我口幹舌燥,頭暈腦脹,決定交代完這一次,以後跟誰都不交代了。漸漸地,他的眼睛裏“事情正在起變化”,“相信”慢慢地將“懷疑”驅逐出眼眶。最後還殘留的一點懷疑主義的餘孽,被我這句實用主義徹底消滅:其實我幫你追馬以,是有私心的——還記得那天那個女生嗎,你那天和她一起在馬以寢室的,那個啥,我對她有興趣,想請你幫忙。此話一出,“無麵目”的臉上露出嚇死人的笑容。他說:“噢,朱曉禾。”我大喜,一把抓住他:“這是她的名字?那你知道她的聯係方式嗎?比如手機號、QQ號之類的?”他搖了搖頭,說他與她不熟,隻是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她們寢室的電話。不過他答應我,隻要我誠心幫他追求馬以,他一定幫我打聽出朱曉禾的電話。我失望地表達了謝意,要來她們寢室的號碼,聊作安慰。——其實這個號碼我自己也能打聽出來,隻是不想而已。隨後我們開始研究怎麼讓馬以移情別戀,讓他成功地取代我。這過程中,焦挺的神情一直是期待、興奮和緊張。我看得都有些於心不忍,深恨自己當初沒有把持住,如果我跟她沒有那一腿,現在的談話該會有多麼坦然。我問他:你真地喜歡馬以?他說:不是喜歡,是愛!我說:那你愛她什麼?他一愣,隨即反問:愛需要理由嗎?我說:不需要嗎?他說:需要嗎?我說:需要嗎?他沒有發現陷阱,張口就說:不需要嗎?我說:需要,那你說說吧。他又一愣,隨即氣呼呼地說:你這人很壞。
我又問他:馬以身上有什麼讓你著迷的品質?比如溫柔,善良,好學上進,才華出眾?他搖搖頭,這些都跟她沒有關係,倒是這些詞語的反義詞,卻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我說:她的最大特點是,胸部非常豐滿。他沒想到我會突然這樣說,表情就有點尷尬,就像包裹著內心深處的秘密的那層窗戶紙,被誰輕輕捅破了。我又說:她的腳很好看,很迷人,我最中意這個。這下他徹底不好意思起來。我最後說:屁股很翹,小腿筆直——與那些腿肚子像懷了孕的小腿實有天壤之別。所以與其親熱,最適合後進式……焦挺手足無措,兩眼隻顧朝天上看。要是在白天,我肯定能發現他臉上的一團紅雲……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心裏充滿了憐憫——這是個中國版的卡西莫多,現代版的遊坦之,他的愛情純粹來自於性欲,自己卻不能知道。
我讓他先回去,改日再探討戰略戰術。
第二天一個哥們找我,說是文學社裏來了一位高人,準備開談張愛玲與上海,很好很強大,不容錯過。這哥們和我比較對脾氣,他喜歡的東西我一般不會討厭,既聽他如此說,那就不準備錯過了。前去聽講的路上,我想起王小波的《紅拂夜奔》。王二當時供職於某數學研究所,聽說有人證出了費爾馬定理,決定前去拜訪。王二說,如果那人蓬頭垢麵,恂恂若不能言,則他要深感絕望,因為此人定然身具大才,自己無望摘得這顆數學明珠了。如果那人衣冠楚楚,大言炎炎,則他要內心暗喜,知道這家夥肯定是吹牛逼……我邊走邊想,不知此高人是蓬頭垢麵,恂恂若不能言,還是衣冠楚楚,大言炎炎。哪知到地方一看,此高人超出這兩類形容之外:因為她是個女人。再確切點說,她是個名老女人。
這枚名老女人姓程,身在上海,據說是作家。出於必要的考慮,她的名字應該刪去,乃刪之。她的講座聽得我肝腸寸斷,痛不欲生,自從上大學聽講座以來,從沒有聽過如此之精彩的:她把“爰居爰處”讀成“愛居愛處”,還以讀過《詩經》而沾沾自喜。開口閉口不離她那個已經死掉很多年的大爺,我心想,這場演講真是你大爺的!講著講著就講成了上海話,儂來儂去的,儂今死去我收葬,不知儂身何日喪!……實在受不了,想逃之夭夭,可前後左右都是人,逃跑不易。隻好跟左邊同學借支筆,跟右邊同學借點紙,練字。等她講完,我才發現已經寫了整整兩頁,翻來覆去都是這兩個字:垃圾。
這樣的垃圾也能叫作家,怪不得現在的文壇一片垃圾。
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清除垃圾以為己任,不亦重乎?垃圾很多,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十分鬱悶地返回寢室,簡直想跟那個哥們絕交。須知浪費別人的時間等於謀財害命,他讓我去聽這人的講座,謀了我多少財,折了我多少壽啊。寢室兄弟們都不在,我百無聊賴,突然想起馬以寢室的電話,就決定打電話找朱曉禾,如果她不在,恰好是她室友接的,那就正中下懷,我說我找她有急事,但是沒有她的手機號……相信她的室友會告訴我的。
行動是硬道理,我立即撥通電話,是一個很好聽的女聲接的:“喂,你好,請問找誰?”
“你好,我找朱曉禾。”
“我就是。”
我靠,這運氣,太好了吧?我怎麼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登時有點慌亂。好在她對我的聲音不熟悉,不知道我是誰。我便急中生智,說:這是世界人民廣播電台,有外國友人為您點一首歌,歌名叫《當》,請欣賞。便拿過飯盒,“當”地敲一下,掛掉電話。
掛掉後才發現心跳得飛快,與那天晚上馬以勾引我時差不多。據說一個人的心髒一生跳多少次,那是有定數的,就像一個人的存款一樣,你花得快,餘額就少了。如此說來,我剛剛揮霍了一回生命啊。
有了前車之覆,我決定好好謀劃下一次行動,把各種可能性都考慮到:如果是她本人接的,應該怎麼辦。如果不是她本人接的,但她在寢室裏,應該怎麼辦。如果不是她本人接的,她也不在寢室,但卻是馬以接的,應該怎麼辦……滴水不漏,無懈可擊,這才選了一個良辰吉日,打通了電話。
“喂,你好,請問找誰?”
“你好,我找朱曉禾。”
“我就是。”
我靠,這不可能!朱曉禾的聲音我記得,不是這樣沙啞啊。便問了一句:“你是不是感冒了。”
她說:“是啊,你怎麼知道?你是誰?”
這一問,又讓我手忙腳亂,之前的計劃,全部歸於無用。隻好又急中生智,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鄧小平說,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趕緊掛掉電話。
心髒又跳得飛快,我又揮霍了一把年輕的生命。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為了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我將想好的方案默默練習了好幾天,這才再次作案。
“喂,你好。”我說。
“……”
“你好,請說話。”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