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剛才沒吐幹淨,胃裏殘留的酒精又開始作祟,加上車廂密閉效果又好,四麵窗子升起來,完全隔絕了一切雜音,也隔絕了清新的空氣。她強忍著胸中的煩悶和胃裏的翻江倒海,咬住牙關不讓自己表現出一分一毫來,卻又忍不住用眼角去瞟了瞟,身旁的人仍在扮演著雕塑,隻是嘴角微沉,似乎終於顯出一絲不悅來。
她還沒想明白姓顧的為什麼不高興,便聽見他沉聲開口:“把車窗打開。”
其實電動按鈕就在他的手邊,但小劉似乎是習慣了他的指令,第一時間依言降下後座他那一側的窗戶。
“全部。”顧非宸又吐出兩個字。
這一下,新鮮的空氣迅速從四麵八方湧進車廂裏,雖然一點也不涼爽,卻讓秦歡如獲新生,忍不住將頭轉向車外深深呼吸,隻有這樣才能壓抑住那股惡心眩暈的感覺。
此後,一直到抵達住處,顧非宸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
到了家,秦歡被第一時間迎上來的趙阿姨拉住。趙阿姨站在她身旁聞了聞,很快就皺眉問:“你喝酒了?而且還喝了不少。”
“嗯。”秦歡從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色白得像鬼,頭發也被風吹亂,早就沒了母親一直要求的大家閨秀風範,簡直狼狽極了。
從小到大,她確實從來不曾這樣過,這時候酒勁散了頭腦也清醒了,忽然有些羞愧。
於是她匆匆上樓,說:“我去洗澡,然後睡覺。”
趙阿姨追在後麵問:“要不要喝醒酒湯?餓不餓,需要煮消夜給你吃嗎?”
“不用不用。”她連連拒絕,隻是快速回到房間。
脫衣服的時候,秦歡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酒味有多濃。既而想到,剛才在車裏,恐怕顧非宸也是因為聞到酒味才要開窗戶的吧。不然這樣悶熱的天氣,他又是個極端會享受的人,萬萬不會放著空調不用,寧願忍受又熱又髒的馬路空氣。
她沮喪極了。這一整晚,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最終反倒被他看了笑話。
此時此刻,他一定更加討厭她了。
一個在外頭喝酒胡鬧到半夜的女孩子,還差一點被其他男同學占了便宜。
有誰會喜歡這種女孩子呢?
想到這裏,秦歡感覺自己都快哭出來了。她垂頭喪氣地鑽進浴缸,把帶著酒氣的身體深深埋進熱水裏,真想就這樣待著再也不出去了,她害怕再次見到那冷冰冰的目光,像是把她從頭到腳剝掉一層皮,隻留下火辣辣的痛。
大概因為晚上吃得少,加上後來又是喝酒又是吐的,洗完澡居然真的餓了。
臥室裏沒有零食點心,而且又已經是淩晨,廚房的工人下班了,趙阿姨恐怕也早已經睡下,秦歡隨手抓了件長睡袍披在吊帶睡裙外頭,輕手輕腳地自己下樓找東西吃。
偌大的房子此時靜悄悄的,秦歡怕驚動了別人,特意沒開燈,隻是借著客廳落地窗外的月光,小心翼翼地摸到廚房裏。她穿著雙軟底拖鞋,踏在地板上幾乎悄無聲響,這讓她不由得想起小時候,有一次趁母親睡著了自己偷偷起來吃冰激淩。那時候她正換牙,牙醫叮囑她不許多吃甜食,而且她又不愛晚上刷牙,母親幹脆禁止她吃一切甜膩的食物。那次她是實在忍不住了,結果還是被母親發現,罰她在閣樓裏麵壁足足大半天。
想起兒時的趣事,秦歡不禁無聲地笑起來。她從冰箱裏找到一盒巧克力,打算整盒抱回房間裏,可是剛剛走到樓梯轉角,忽然察覺到異樣。
她也說不出具體哪裏不對勁,隻是在這個沉靜的淩晨時分,她急刹車一般停住了即將踏上樓梯的腳步,像電影裏慢鏡頭一樣動作緩慢地轉過身子。
……
這個客廳有一道寬闊的弧形落地窗,窗外便是前院,再過去則是一個氣派的人工湖泊。每個夏季的清晨,陽光總是第一時間投在湖麵上,再反射到明淨的玻璃上,幻化成五彩斑斕的光點。所以,這整麵落地窗的窗簾從來都是敞開的,剛才秦歡也正是借著這窗邊的月光才摸到廚房裏。
可是直到現在,她才突然注意到,窗邊除了朦朧如水的月色之外,還有其他的微光在閃動。
那是一點猩紅的火光,在一個月光無法觸及的黑暗死角裏忽明忽滅,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
她心跳漏了兩拍,手指都不自覺地在蜷縮,她很努力地看過去,才依稀認出那裏有個人影。
可是這個認知並不能讓她好過一點,反倒令她幾乎驚叫出聲,卻發現嗓子眼似乎被堵住了,她張了張嘴,也隻能聽見自己倒吸涼氣的聲音。
幸好,就在下一刻,燈亮了。
顧非宸坐在窗邊,一隻手從電燈開關前收回,那一點猩紅的火光是他指間的香煙,兀自嫋嫋飄出灰白的煙霧。
燈光如水般從頭頂流瀉下來,鋪蓋了整個客廳。
不遠處的這個少女披散著濕漉漉的黑發,纖細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瞳孔裏。
他不禁微微眯起眼睛,倒不是因為這突然熾亮的燈光,而是因為她的肌膚此刻就像是上等的瓷器,又仿佛是玉石,在燈下顯得格外瑩白柔美,而那件雪白的真絲睡袍幾乎拖到腳踝,差點就碰到她腳上那雙毛茸茸的白拖鞋。
此時此刻的秦歡驚魂未定,倉皇失措的模樣落在他的眼裏,像極了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兔子,雪白可愛,卻正在輕微地瑟瑟發抖,惹人心生愛憐。
“……你大半夜坐在那兒怎麼不出聲?”即使看清了是他,秦歡在那一瞬間還是被嚇得臉色蒼白,等到好不容易安撫住狂跳不已的心髒,她忍不住皺起眉頭責怪。
顧非宸的眼神似乎微微閃了一下,臉上卻依舊沒什麼表情:“我還沒問你,這麼晚了為什麼還不睡覺?”
她編了句假話:“我不困。”
可是手上的巧克力出賣了她。她眼睜睜看著顧非宸微微挑眉,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她手中精致的鐵盒子上。
“你酒量不錯?”他忽然淡淡地說。
她立刻聯想起之前的擔憂,也早就忘了今晚買醉都是為了忘掉他而已,隻唯恐在他麵前形成不可扭轉的壞印象,於是下意識便脫口解釋:“當然沒有。我不會喝酒的,”頓了一下,仿佛為了增強可信度,她鄭重地補充說:“今晚是第一次,所以才醉得那麼厲害。”
他又看了看她,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既然沒酒量,就不應該去那種地方玩。”
明明他比她大不了多少,現在卻像是一個長輩在教訓小朋友一般,而她居然連反駁的立場都沒有,因為心裏十分清楚他說的是對的。
可是她平時不是這樣的。
雖然不是蠻不講理,但也從來容不得旁人多批評她半句。偏偏到了他這兒,她就突然變得乖巧溫順了,猶如一隻小貓終於收起了它的利爪,隻要能在主人膝頭蹭一蹭就心滿意足。
她微微低下頭,嘴裏含糊地應了一聲,算是認錯,結果等了半天都沒再聽見什麼動靜。她重新抬起眼睛,卻見顧非宸也正盯著她,遠遠的,她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又或者他的眼底原本就是波瀾不驚沒什麼情緒的。
他的目光很深,深得像海,卻又仿佛有個看不見的旋渦,能將她一點一點吸進去。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看著自己,但這畢竟是頭一次,以往他連正眼都極少給她。所以她抿了抿發幹的嘴唇,一點聲音都不出,生怕驚擾了這一刻。
她忍不住地想,他長得真好看。眉目英俊逼人,身材修長挺拔,不管是穿西裝還是現在的家居服,都有一種難以言語的吸引力,就連電視上的模特都比不上他。而且,他擁有他這個年紀的男性所有優越的資本,幾乎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可他偏偏總是一副並不在意的樣子,而且在某些方麵嚴謹自律得近乎可怕,這麼久以來,外界沒有任何一條關於他的花邊新聞,而她也從沒見他帶過什麼女人回家。
秦歡的心怦怦跳動著。
夜色如水,靜靜流淌在窗邊,隱約還能聽見夏蟲的低鳴。
大概是喝了太多酒的緣故,她的身體開始有些失溫,半袖的真絲睡袍也隻是虛有其表,她覺得微微發冷,卻又沒辦法就這樣轉頭走掉。
她就是有點舍不得,就像麵對著渴望了很久的糖果,沒有哪個小孩子會舍得甩手走開的。
就在這時,顧非宸變換了坐姿,身體前傾撚熄了煙頭。其實這根煙他沒抽幾口,多半時間隻是夾在指間讓它靜靜地燃著,直到燃盡了,他也像是回過神來,終於起身。
他再度看了看她。她站在樓梯口,在寬大的睡袍下整個身體愈加顯得纖弱單薄,臉頰卻微微發紅,而那雙幼稚的毛球拖鞋和手裏的巧克力罐子,讓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遠遠地、孤單地站著,在淩晨一點鍾,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望著他,眼神泠泠如冰涼清澈的泉水,臉龐卻仿佛熟透的水蜜桃,白中帶著粉紅,散發出甜美醉人的味道,竟然叫他移不開目光,甚至想要上前掐一下,或者直接吸吮一口。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在大半夜有這樣莫名其妙的衝動。
就像晚上聽趙阿姨說她在外麵喝酒一樣,其實根本沒有人請他去接她,因為他們不敢提這種要求,後來他去了,完全是他自願的。
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小丫頭算什麼?他又不是她的監護人,他也從來都不歡迎她住進來,況且她早滿十八歲了,哪怕夜不歸宿也不是稀罕事,他有必要親自去找她回家嗎?
唯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隻是,這個小丫頭某天好心地替醉酒的他蓋過毯子,又在他生病的時候為他端過一杯水。
僅此而已。他想。
而他從來不喜歡虧欠別人什麼。
所以不顧秦歡的怔忡,他已然大步從容地從她麵前經過。
可是樓梯上了一半,卻還沒聽見身後的動靜,他的腳步停了一下,最終還是微微側轉過身來。
客廳的燈沒關,她還在站在原地,怔怔望著他的方向,連嘴角都似乎不自覺地緊抿起來,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又是這樣的目光,他心頭微跳。盈盈閃動,好像一汪春水,又像是頭頂的水晶吊燈流瀉出來的碎光,統統落進了她的眼底。
夜深人靜,窗外仍有不知名的蟲音。
顧非宸皺了皺眉,因為他忽然發覺自己正被這樣目光擾得心神不寧,於是不禁沉著臉問:“看什麼?”
秦歡不出聲。
他似乎有些不耐煩了:“你難道還不打算去睡覺?”
他想,如果她再繼續這樣發傻,那麼他可不會奉陪了。結果秦歡終於開口,卻像有無盡的委屈:“我到底哪裏不好了?”
他反倒被她問得愣住,眉心不由皺得更緊:“你說什麼?”他滿心疑惑,實在不明白這個丫頭怎麼突然就換上這副泫然欲泣的麵孔,倒像受了人欺負一般。
“你幹嗎每次和我說話都要皺眉?”她有些泄氣,整個身體卻挺得直直的,或許是用力過度的緣故,可以看見單薄瘦弱的肩膀正自微微顫抖,就連一向漂亮上揚的唇角都似乎要撇下來:“……顧非宸,你為什麼不喜歡我?我有那麼差勁嗎?你幹嗎總是一副討厭我的樣子!”
他討厭她?
也許吧。自從她被父親領進家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有歡迎過她。
顧非宸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鬆動,他隻是沒想到自己會將喜惡表現得如此明顯,明顯到這個看似稚氣未脫的小丫頭都能感受得到。
可他其實並不是這個樣子的。不動聲色,是他多年前就學會的本領,不然也坐不穩今天的位置。可是偏偏對於這件事,偏偏在她的麵前,他居然失常了,而他自己之前根本沒有察覺到。
大概是將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認,秦歡的情緒更是急轉直下,一顆心急急地往下墜去,仿佛胸腔裏真的有一個地方破裂了,一直墜到深淵裏,讓她感覺十分難受。
她本來隻是借著殘餘的酒勁脫口而出罷了,她是被他不耐煩的臉色刺激的,所以才不顧一切地問出來,可是沒想到,他居然默認了。
他真的討厭她!原來這是個事實。她一向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難倒她,也從沒有什麼東西會成為她的障礙,可是現在她突然開始害怕,是真的怕了,根本沒有勇氣去追究原因。
她咬住嘴唇,仰著頭固執地看著樓梯上的他,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挽回一些尊嚴,可是眼睛裏的神采卻分明一點一點地暗下來,直至完全失去光澤。
顧非宸怔了一下,他看不出她在想什麼,隻是忽然間發覺她這副明明委屈失望卻又故作堅強的樣子十分討厭,讓人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讓人覺得心煩,而他還從來沒有為哪個女人心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