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安排在學校附近一家知名五星級酒店,雖然近,但一行人還是坐著車去的。
秦歡被安排在了最後一輛車上。剛一上車,噝噝的空調冷氣就讓她打了一個寒戰。
同車還有另外兩位同事,其中一個眼尖,細心地問她:“你冷嗎?”
她盡量不動聲色地搖搖頭,說:“不會。”
但整個人還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冷氣直吹過來的方向,掌心輕按住隱隱作痛的下腹部,一邊抵抗著莫名的寒冷,一邊期待車子快一點開到目的地。
可是酒店裏照樣涼意十足。
進了包廂,沁涼的感覺更加明顯,就連空氣中都隱約浮動著某種類似薄荷般的熏香味道。這熏香明顯有消暑功效,卻讓秦歡暗自叫苦。
被中央空調環繞著,避無可避,她隻得微微抿著嘴唇,忍受著正在隱隱加劇的腹痛,在最靠門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一雙手早已變得冰涼。
當天大堂的值班經理親自過來幫忙點菜。雖說是學校請客,但很顯然,這家酒店對顧非宸也十分熟悉。那位經理大概曾經不止一次替他服務過,所以連他的口味喜好都掌握得很詳盡。
整個點菜的過程進行得十分順利,盡管值班經理殷勤周到,然而顧非宸卻是完全一副客隨主便的態度,一切任由副校長去安排。
最後點完菜,副校長又說:“把我們在這裏存的酒拿兩瓶過來。”
秦歡心裏隻覺得不好,果然不多時,就有服務生用托盤托著兩瓶高檔洋酒進來,而她已聽見領導的聲音飄過來:“小李、小張,還有小秦,你們幾個中午可要替我們學校好好敬顧總幾杯啊。”
另兩位都是男同事,據說酒量一個賽一個的好,在學校裏幾乎算是專門負責接待的,接到這樣的任務自然不在話下。就隻有秦歡,聽完心裏不禁咯噔一下,正在盤算著如何拒絕才好,這邊服務生早已將幾隻酒杯都斟上了酒,逐一端到他們麵前。
秦歡並不習慣這樣的飯局,因為從前即使參加,也都是被人奉為上賓的。如今角色轉換顛倒,旁邊還有領導用行政命令壓著,一副今天不完成任務就不能過關的樣子,著實讓她心生反感。
第一道熱菜上來的時候,副校長依慣例舉起了酒杯。
秦歡微微抬眼望去,隔著氣派的大圓桌,坐在那一端的男人仿佛離她很遠,可是又是那樣的清晰。他穿淺色襯衫,袖口被隨意地挽至手肘,姿態似乎很放鬆,那副英俊的眉眼帶著客氣卻又疏淡的笑意,修長的手指握著酒杯,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眨眼間便被一飲而盡。
那樣烈的洋酒,她連聞一聞味道都會覺得嗆鼻,而他輕描淡寫地放下空掉的酒杯,竟連眉梢都沒有動一下。
這就是顧非宸平常的生活嗎?
她不禁看得有點怔忡。因為即使曾經交往過,他卻也從來沒有帶她參加過這樣的場合。
她記得以前會擔心,擔心他在外頭喝得太多,更擔心他傷了身體,所以有時候也會無理取鬧,嚐試著要他帶著自己一起去。
他卻每次都拒絕,隻是淡淡地笑說:“你去幹嗎,在家裏等我。”
“我去監督你呀,免得你胡亂喝酒。”
她的話似乎讓他哭笑不得,微微揚眉說:“那你見我喝醉過嗎?”
那倒真沒有,他的酒量似乎十分好,又或者是他懂得控製,所以從來不會醉。可是他有哮喘,喝酒總是不好的。每每聞見他身上的酒氣,她都忍不住去想象他在酒桌上的樣子,而那些畫麵隻會讓她更加不舒服。
而他似乎正是明白這一點,所以不管她如何耍賴要求,軟硬兼施,他都從不肯帶她一道參加。
後來,等到他們的關係急轉直下,變得僵硬無比的時候,這樣的機會就更加不複存在了。
所以,直到今天,她才親眼得見。
那小半杯的高度酒精,在這些人的眼裏似乎跟白開水沒兩樣,而顧非宸這次隻帶了一個助理來,以助理的身份根本輪不上擋酒的差使。
但好歹也是幾千上萬一瓶的洋酒,在座又都是文化人,酒桌之上倒還不至於擺出牛飲或者拚命的架勢來。除去每人敬的第一杯以外,其餘時間都隻是淺酌。
可饒是如此,輪到秦歡時,她還是說:“領導,我不會喝酒。”
她身體不適,根本不能喝酒,其實隻是下意識地拒絕,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並沒有考慮到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果然,副校長的神色微微一變,臉上卻還帶著微笑,一口官腔冒出來:“哪有什麼不會喝的!快,趕快敬顧總一杯。這可是組織任務,必須要完成。”
秦歡的雙手擱在大腿上一動未動,仍舊平靜地說:“我真的不會喝酒。”
桌上陷入了一陣極短暫的靜默。
這一下,副校長的麵子真有些掛不住了,連笑容都漸漸收斂下去。
秦歡的語氣和肢體動作都將拒絕的意思表達得過於明顯,她大概也是少數敢在這種場合直接拒絕他的人。
被這樣當眾駁了麵子,一向高高在上的副校長輕咳一聲,臉色已經板下來,拉長了聲音說:“小秦啊……”
“沒關係。”就在眾人尷尬沉默的時候,坐在主位上的男人突然開口說,“不會喝酒就不要勉強了。”
他的聲音很淡,卻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一下子就扭轉緩和了氣氛,也打斷了副校長接下來要說的話。
秦歡沒有抬眼,卻能夠猜到他此刻的表情。必然如同他的聲音語氣一樣,漫不經心,從容平靜。
他替她解了圍,可她卻感激不起來。
她被人命令、被人迫使,去做她根本不願意做的事。而他就在一旁,親眼看著這一幕。
這個曾經與她耳鬢廝磨、親密無間的男人,這個和她有著無數牽扯不清的恩怨糾葛的男人,他知道她以前是多麼的養尊處優,是被眾人捧在手心裏的星月,而今他卻又親眼見證了她窘迫的處境,看著她獨自一人,因為要工作、要生活,因為離開了他,所以隻能在這樣的場合被迫敬酒、被迫獻殷勤。
而偏偏這個她要獻殷勤的對象,恰好正是他。
秦歡端坐在位子上,心裏翻江倒海般地難受。她明明沒有屈從於副校長的命令,卻還是覺得受到了某種極其難堪的羞辱。
她感受不到從那個特定方位投來的目光,卻又覺得好像他一直都在冷眼旁觀,將她所遭遇的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她可以過得不好,她可以讓所有人都知道她過得並不好,卻唯獨不能讓他看見。
可他偏偏看到了,而且最後,居然還是他出麵替她解了圍。
這樣的認知,竟比被迫喝下幾百杯酒還要令她難以忍受。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蒼白著臉孔抬起此前一直低垂著的眉眼。其實她的嘴唇都已經微微失了血色,但一雙眼睛卻異常堅定地望向他的方向。
因為身心的雙重疼痛,她的手指變得冰涼,觸到玻璃杯的時候,竟覺得杯身都是暖的。
她麵無表情地看著他,旁人投射來的目光在這一刻都仿佛悄然淡去,她根本不在乎,這些不相幹的人,這些不相幹的目光,她從來就沒在乎過,也根本不放在眼裏。
倘若她不高興,大可以起身離開,一走了之。
大不了換份工作,又或者不工作了,銀行存款也夠她吃用一輩子。
可她並沒有。
她隻是看著對座的那個男人,他有一雙極其冷靜深邃的眼睛,仿佛能隨時洞悉一切,卻又很少流露出自己的喜怒情緒。
她無法得知他此刻的想法。
或許他會以為,她離開了他,每天過的都是這種日子。奔赴不同的飯局,麵對不同的賓客,忍受著各種無理的命令……
他應當知道她不喜歡這些。那麼,今天所見的一切,是否會讓他感到快意?又或者,他真的隻是一個旁觀者,出言解圍也僅僅是出於風度而已?
……
她忽然笑了笑,舉起酒杯的同時,輕聲說:“顧總,這一杯我敬您,感謝您對我們學校的大力支持。下午還有活動,這一杯您隨意,我幹了。”
不等顧非宸有所反應,她已先一仰頭,醇烈的液體便順著喉間滑下。那一線異樣的感覺,很快地從口腔沿著喉嚨直達胃裏。
僅是幾秒之後,灼燒感就忽地升騰起來,脖子以上好像都在發熱,而胃裏更像是有一團火焰在燃燒,熱辣辣一片。
她不是沒喝過酒,卻是第一次喝這樣烈的酒,剛才又是意氣用事,小半杯這樣一口氣灌進去,到底還是嗆得紅了眼眶。況且,小腹還是涼的,疼痛從上午開始就一直在加劇。此刻隻覺得整個身體仿佛陷在一隻陰陽爐裏,一半冷一半熱,兩種極端的感受交替反複地衝擊著神經,讓她忍不住拿起紙巾掩了掩嘴唇,好半天才強自鎮定下來。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如何,倒是副校長見此情形,神色立刻舒緩開來,連聲笑著說了幾個“好”字,又講:“還說不會喝,看來剛才隻是謙虛而已。你們看看小秦這氣魄,簡直就是女中豪傑嘛!難怪平時黃主任也經常誇獎……真是年輕人有前途啊!”
秦歡陷在椅子裏,隻覺得一陣陣發暈,那邊說了些什麼其實根本沒有聽清。過了一會兒,她從包裏摸出手機,盡量用自己最穩定的聲音說:“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
其實手機並沒有響。她隻是找個借口,很快就繞到盥洗室內。裏麵恰好沒有別人,她趴在洗手盆前,停了兩秒,立刻就盡數吐了出來。
她這半天並沒有吃什麼東西,但還是忍不住吐了很久,撕心裂肺一般,最後將整個胃都掏空了,才感覺好了一點。
鏡子裏的那張麵孔蒼白憔悴,而且頭發也亂了,狼狽的樣子倒是前所未有。她漱了口,又轉身抽了幾張紙巾,仔細擦了嘴唇,發現口紅早就沒了,可是包包還留在座位上沒帶出來,也沒辦法補妝。
她又在牆邊靠了一會兒,其實胸口還是難受,或許是剛才嘔吐過度的緣故,這時像被千斤巨石壓住一般喘不過氣來。況且小腹那樣疼,伴隨著一陣又一陣地抽絞,無情的冷氣噝噝地往身體裏鑽,順著血脈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這樣的生理痛,以前並不是沒有過,可是這一次發作得尤為厲害。越站便越覺得眼前發黑,她心裏有個模糊的念頭,大概估算著自己出來的時間,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了,可是雙腿偏偏發軟,連挪一步的氣力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