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簽完協議的第二天,顧非宸便去外地出差了。
還是趙阿姨告訴秦歡的,否則秦歡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向。這樣的事,他自然不會也不需要向她報備,更何況,事實上自從他們簽了協議之後,他對她的態度幾乎可以用冷若冰霜來形容。
她覺得可笑。
他們兩個人如今算什麼?
或許隻是各取所需罷了,她要現錢,而他要股份。隻不過在他們各自的取索之間,有一道必須履行的程序。
婚姻。
想到這兩個字,秦歡已經連續幾晚夜不成眠。她見過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相敬如賓,可惜那時她還太小,並不懂得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樣子的,可就在印象之中,父母的婚姻仍舊堪稱典範。
身邊也有同事、朋友結婚,偶爾也會談及家庭。多數人在外人的麵前,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所以看在她的眼中,幾乎都是幸福的光景。
哪怕這其中摻著水分,但他們好歹有幸福的細節可以編造。
而她與顧非宸的婚姻呢?
雖然暫時還沒有辦理任何手續或儀式,可她已經開始感到喪氣。仿佛前方是個深不見底的黑井,而她正一步一步地走到井的邊緣,明明那裏麵黑得嚇人,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盡頭也沒有光線,她卻還是不得不縱身躍下。
她曾費盡千辛萬苦才從他的身邊離開。而如今,又重新回到了原地。
原來不但地球是圓的,就連她的人生也是。繞了一圈,又走到了最初出發的那個點。
她,重新成為了顧非宸的未婚妻。
似乎一切都未曾改變過。
不過,顧非宸的出差總算給了她一點喘息的時間。
因為學校剛開學,有許多事情要忙,她主動承擔下了新生入學報到的組織工作。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就有無數的雜事壓在頭上。秦歡幾乎整天都在宿舍區和辦公樓之間來回奔波,等新生軍訓的服裝到了,又要召集人手組織分發。
學校裏但凡能夠一下子容納下那樣多學生的,多半是大而悶熱的場地,比如操場,又比如體育館。
秋老虎已經悄然來到,烈日毒辣得幾乎能將人曬脫一層皮,隻消在室外走上幾百米,回來便是一身汗。
秦歡就在學校的舊體育館裏幫忙分發軍訓服裝和配件,一群學生擠在一起,交談聲此起彼伏,體育館裏回聲又大,更加顯得鬧哄哄。
時不時便有人叫:“老師,T恤還有沒有M號的?”
“……鞋子,42碼,誰有誰有?我這雙41的和他換!”
現場亂成一團。
有同事在一旁小聲問秦歡:“你中午還沒吃飯呢吧?你先休息會兒,去食堂吃了再過來,這裏我和小劉頂著。”
秦歡抬起手背隨意擦了擦額角的汗,一麵在學生名單上做著核對記錄,一麵說:“沒事,我不餓。你先去吃,吃完再來換班。”
這一忙便直接到了下午四點多。
當最後一件衣服發出去的時候,秦歡隻累得頭昏眼花。她強撐著在現場收拾了一下,才和其他老師結伴返回辦公樓。
其實接下去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為期一個月的軍訓、新生入學儀式、各個校舍教室的安排,一環扣著一環,讓人喘口氣都難。
正好她也不想喘氣,更不想讓自己閑下來。
剛才熱出一身汗,這會兒回到辦公室,被冷氣一吹,倒覺得手臂上隱隱生寒。
下班的時候,嚴悅民來接她吃飯,距離上一回他們見麵,已隔了好多天。
她坐進車裏,柔軟的真皮座椅將身體包裹住,立刻讓她連動一動手指頭都嫌累。於是係好安全帶,她便歪著頭,懶洋洋地看街景。
車子彙入下班高峰期的車流中去。
等紅燈的時候,嚴悅民轉過來看了看,隻見她倚靠在座椅裏,呼吸勻停,一雙眼睛半睜半閉,長而卷翹的睫毛幾不可見地正自輕微顫動,顯然一副快睡著的樣子。她的皮膚本就白皙,興許是白天被太陽曬的,此刻更顯得白裏透紅,水嫩得令人不可思議,仿佛成熟了的蜜桃,讓人忍不住伸手過去掐一掐,試試是否真能掐出水來。
嚴悅民心中一動,便真的抬起手來。
其實身旁的這個女人是真的睡著了,所以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動作,而他在幾秒鍾之後,卻忽地將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隻有幾厘米的距離,他的手差一點就碰到她的臉頰了。
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睛,朝上方的後視鏡裏看了一眼,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帶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寵溺和憐愛。
這時候,後頭響起汽車喇叭的催促聲,十字路口的綠燈正從40秒處開始倒計時。
他倏然放下手,回握住方向盤,仿佛聚精會神地盯牢前方,掛擋,踩油門,重新將車子啟動起來,繼續朝著目的地方向開去。
直到吃飯的時候,他才告訴她:“我要回家一趟。”
“你父母還好吧?”秦歡立刻問。
“嗯,他們身體都不錯。我這次回去,是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嚴悅民的性格向來坦誠,幾乎從來不會刻意隱瞞什麼,而這一次,秦歡見他語焉不詳,似乎對於回家的理由並不想細說,於是她點點頭,隻是講:“那順便向你父母問好。”
“好。”嚴悅民在曖昧昏暗的燈光下抬起眼睛,似乎多看了她兩眼,然後才低下頭去繼續吃東西。
這頓晚餐顯然有些沉悶。
或許是他心裏有事,而她則更加心事重重,甚至有種罪惡和不道德的感覺一直盤旋在她的心頭。
男朋友和未婚夫。
她從沒想過要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更加沒有設想過自己有一天將會處理這樣複雜的三角關係。
可她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向嚴悅民提出分手。
他對她是那樣的好,體貼周到,細致入微。雖然最近他是忙了一點,相處的機會也少,但見了麵,他依舊將她照顧得妥妥當當。
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裏,認認真真交過的男朋友,就隻有他和顧非宸了。而他待她,從一開始的追求,到現如今的交往,並沒有哪個方麵是做得不好的。
唯一不好的,恐怕隻有她自己。
她不知道為什麼竟會走到這步田地,把生活和感情搞得一團糟。她終於被這樣無力的感覺給攫住,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每多過一日,便多收緊一分,卡在她的脖子上,讓她漸漸覺得呼吸困難。
她看著嚴悅民微微低垂的臉,他的表情一向溫和柔軟,就像他的聲音和他的笑容,打從她認識他的那天起,就有一種神奇的治愈作用,有時候她和他在一起,竟然真的可以暫時忘掉顧非宸。
如今聽他說要回家,她拿叉子輕輕撥著盤子裏的通心粉,好半晌才又說:“多久回來?”
“頭尾二十來天吧。”
她抿著嘴角,淡淡笑了笑。
他忽然敏感地問:“你是不是胃口不好?”
原來她麵前盤子裏的食物幾乎動都沒動。她索性放下叉子,說:“感覺有點累。”
“那一會兒吃完我直接送你回去。”
他把她送到樓底下,車子沒有熄火,車前大燈射在路邊低矮的花壇中,隱約可見在光束中盤旋環繞的小飛蟲。
以前他都會送她上樓,然後在家裏待一會兒再走,可是今天他沒提,她也沒有邀請。
她就坐在車裏,仿佛看著那些飛蟲出了會兒神,過了一下才如夢初醒,解開安全帶。這時候,卻聽見嚴悅民說:“坐一會兒吧。”
她轉過頭去,他也正在看著她,神色平靜,可看她的眼神又有些奇怪,仿佛正若有所思地搜尋著她臉上的每一處,任何一個細微的地方都不肯放過。
那樣的目光,讓她感覺他似乎正在尋找什麼答案。
她有些不解,而他忽然開口問:“可以抽煙嗎?”
她愣了愣,這才發現他不知從車廂的哪個角落翻出一包香煙來。可是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他會抽煙,在他的身上,她甚至也從沒聞到過絲毫煙味。
而他已經降下車窗,避風點燃了一根,放在唇邊狠狠地吸了一口。灰白的煙霧飄出窗外,他微仰起臉,後腦靠在椅背上。車裏的光線太暗,令他的五官輪廓也一並變得模糊。
可她還是察覺到了:“你在煩惱什麼?”
他似乎怔了怔,才重新轉過頭看她。又是剛才那種眼神,讓她十分不適應。
而他好像看出來了,說:“抱歉。”然後便又露出平時她見慣了的溫和笑容,說:“我隻是在找你的優點。”
“優點?”
“嗯,想仔細算算,你到底有哪些優點,才能這樣吸引人。”
原來他一整晚想的都是這件事?她感到有點可笑,所以真的笑起來:“那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他沒說話,轉過頭去,兀自望著車窗前半昏半明的夜色,隔了好半天也不回答。
她不禁又說:“難道是我一無是處?”
“當然不是。”他語氣淡淡地笑了,剛想轉過來再說點什麼,卻被突如其來的鈴聲給打斷。
這樣寧靜的夜晚,幾座高聳的公寓樓裏萬家燈火,如星子一般散落在黑夜裏。除了遠處不時一晃而過的車燈之外,周圍幾乎沒有任何聲響,也沒有路人經過,所以秦歡的手機鈴聲顯得格外響亮。
她好像也被嚇了一跳,怔了怔才連忙打開手袋。
手機上的那串號碼雪亮雪亮的,她隻盯著看了一會兒,便刺得眼睛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