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那鄭姓官員招呼幾位同來的男士一起打牌,鄭太太則挽了秦歡的手,輕快地說:“走,我們到前廳去坐。”
鄭太太果然帶了三個女性朋友同來,大概都是她的親戚,秦歡聽見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喊鄭太太作“姨媽”。
其實鄭太太看上去年齡也不算太大,又或者是保養得宜,所以並不顯歲數。結果在聊天中,鄭太太主動笑道:“真是歲月不饒人,想當年我在阿玫這個年紀的時候,才剛剛認識我們家老鄭,好像還是昨天的事兒呢,可這一晃眼,外甥女都這麼大了。”
阿玫就是那個年輕女孩子,笑起來甜甜的,有兩個酒窩,看上去十分和氣。
因為年齡相仿,阿玫便與秦歡聊得最多。看起來鄭太太一家都是同樣脾氣,直爽風趣,隻一個下午的時間,秦歡就已經將阿玫的大致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
阿玫還是在讀研究生,比她小三歲。
可是阿玫悄聲告訴她:“我家裏最近一直逼著我去相親,可苦惱死我了。剛才吃飯時,有個男人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就是戴黑框眼鏡的那個,又瘦又高的。這次我姨丈特意帶他來,打算介紹給我認識。”
秦歡對那位黑框眼鏡先生印象不深,隻隱約記得飯桌上有人講他是海歸,目前在某機關單位工作。
她不由笑問:“那你對他感覺如何?”
“什麼感覺呀!”阿玫孩子氣地皺皺鼻子,“我最煩相親了,連多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可我家人偏偏一副急著讓我出嫁的樣子,好像我沒人要似的。”
兩人正說著,那邊鄭太太已經出聲招呼:“大家去換身衣服,咱們去溫泉那邊,邊泡邊聊。”
進到池子裏,鄭太太靠在池邊衝秦歡招招手,待秦歡貼近了,才笑著問:“覺得這裏怎麼樣?”
秦歡由衷道:“很好。我已經好久沒感受過這麼好的空氣了。”
“你喜歡就好。其實我還知道幾個好去處,等你和小顧蜜月時,我可以推薦給你們做個參考。可比那些人擠人的著名旅遊景點強百倍。”
提到結婚,秦歡不禁沉默地笑了一下,正不知該如何接話,恰好阿玫也換好泳裝過來,靠著她又是唧唧喳喳一陣閑聊,總算將這個尷尬的話題給岔開了。
晚飯過後,照例是牌局。
秦歡閑著無聊,便在旁邊看了一會兒。這才知道原來他們玩得極大,就連這山莊的老板也出來湊了一角,鈔票進出跟流水似的。
等到夜裏他們的牌局終於散了,她才忍不住小聲感慨:“原來你的生活這麼腐敗糜爛。”
她與顧非宸自然是住一間房,卻是原始木屋風格,獨樓獨棟,不用擔心隔牆有耳,悄悄話被人聽去。
顧非宸淡笑一聲:“偶爾而已。平時你哪裏見過我這樣了?”
她卻不依不饒:“我聽說像你們這種玩法,通常贏一局都是滿場派錢的。”
“派給誰?”
“小姐唄。”
顧非宸似乎啼笑皆非,挑了挑眉峰:“哪裏來的小姐?”
“隻是今天恰好沒有罷了。”她伸出手指,戳在他的胸口上,“在其他場合呢?有沒有小姐?”
“沒有。”他狐疑地看向她,“這些都是你聽誰講的?”
“書上看來的。”
“什麼書?”
她咬了咬嘴唇,不太情願地承認:“言情小說。”
果然,顧非宸聞言大笑出聲。其實他笑起來的樣子十分好看,薄唇上揚,眉飛入鬢,狹長深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來,鋒銳的光芒在一瞬間被削弱許多。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嘴角邊還掛著笑,似乎是在取笑她:“想不到你也看那些書。那些都是騙人的。”
“也許是你在騙我呢。”她也覺得不好意思,悻悻然抽出手,自顧自地去刷牙洗漱,不再答理他。
等她收拾完了回來,才又想起一件事:“你和鄭家很熟嗎?”
“算是吧。”顧非宸正倚在床頭看晚間新聞,抬了抬眼,反問,“怎麼了?”
“我看鄭太太十分喜歡你似的。”
“嗯。她原本想將外甥女介紹給我。”
他答得十分隨意,卻令她有些吃驚:“阿玫?”
“嗯?我不太記得那女孩兒的名字了,事實上以前也沒見過麵。”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沒和人家見麵?”她也發覺自己今天的問題出奇地多。
果然,顧非宸換了個姿勢,連新聞都不看了,隻是側過身來盯著她看了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難道你吃醋?”
她動了動嘴唇,似乎好半天才想起來要翻臉。
於是她真的把臉沉下來,挑眉反問:“我有必要吃醋嗎?”
顧非宸卻還是那副表情,半笑道:“那要問你自己了。”
簡直看著讓人生氣。她都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這樣的自信,憑什麼認為她會為了一個小丫頭吃醋?
第二天再見到阿玫,她主動上前打招呼。
“秦歡姐!”阿玫笑意盈盈地挽了她的手。
她轉過頭,朝不遠處看去,她知道顧非宸就在那兒。果然,兩人的視線對了個正著,仿佛是為了證明什麼似的,她衝他揚了揚眉毛,然後便同阿玫一道親密地走開了。
因為晚上才下山,這一整個白天都沒什麼事可做。幾個男人聚在一起,除了打牌,便是聊正經事,從政治聊到金融,內容無一不枯燥。
阿玫挽著秦歡四處閑逛,才發現這山莊占地麵積其實非常大,光是溫泉就有十數個之多。在山莊的最後頭,還有一個小型農莊,養了一些土雞土鴨。
兩個人都是自小在城市裏出生長大的,連雞下蛋都沒見過。這時看到不免覺得稀奇,阿玫恰好走得累了,便找了個石階坐下來,捶著小腿說:“歇一會兒吧。”
前麵就是水塘,塘邊搭了鴨棚。這會兒正是下午,鴨子們都出來散步,在塘裏嬉水,有幾隻還撲棱著翅膀,從水麵上低低掠過,遠遠看去,就是一片灰褐色的影子。
阿玫問:“秦歡姐,聽說你快結婚了?”
秦歡正拿出手機來看時間,這時不由得微微一怔,才含混不清地應了聲。
“我好奇的是,結婚之前都必須先訂婚嗎?”
“不一定,看個人喜好。”秦歡淡淡地說。
“那你們呢?”阿玫的眼睛在陽光下顯得烏黑透亮,“你和顧總是什麼時候訂的婚?”
四年前。
秦歡在心裏默默回答。
恐怕也沒有多少人會像他們這樣,四年前訂婚,直到四年後,仍舊掛著未婚夫妻的名頭。
那還是顧懷山在世的時候。
她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徹底驚動了遠在國外療養的顧家家長。其實那一刀並不深,因為她終究還是個膽小鬼,舍不得死,也不敢死。她那麼怕痛,平時生理期的痛都讓她受不了了,更何況要在自己的身上劃上一刀呢?
所以,那一下,沒有真正要了她的命。可她還是覺得,從那一刻開始,自己似乎真的已經死了。
血流了一地,回想起來仍舊觸目驚心。趙阿姨及時發現了她,連忙送她去醫院急救,後來顧非宸也來了。她明明看到了他,但已經提不起任何力氣對他說一句話。其實她想讓他走,可是她連動一動嘴唇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這樣完了。
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一生其實已經結束了。
他可以不愛她,可以不要她,可他怎麼能夠親手把她送入別人的懷抱?一塊土地,又或許還有別的什麼東西?他怎麼可以因為這些,就把她硬生生送到別人手上?
這個男人是鐵石心腸嗎?
她真想剖開他的胸膛看一看。可最終,她也隻是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現在想來,當時是多麼的傻。真是又傻又天真。倘若他真的已經不愛她,那麼她的死活又有什麼意義呢?
況且,鬧出那樣大的陣仗來,竟然驚動了幹爹。老人家尚在病中,立刻買了機票飛回來。見到她後,第一句話便是:“找律師,我要修改遺囑。”
其實她那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不關心外界的事,連神思都很恍惚,所以始終不清楚那份遺囑到底改了沒改。隻是等她好了,顧懷山才宣布:“顧非宸和秦歡訂婚,明天就讓人動手準備。”
老爺子說一不二,在顧家沒人敢反駁他的意思。
她記得當時顧非宸也在場,他卻隻是低垂著眉眼,平淡地說:“知道了。”
她簡直懷疑自己還在夢裏。
不然他怎麼會答應?
他竟然答應了!連一個“不”字都沒有說。
她覺得可笑極了,他明明已經不愛她了,甚至這一年以來,他跟她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可他居然還要和她訂婚?!
她笑不出來,隻是木然地說:“我不要。”
“秦歡。”老爺子鄭重其事地叫她的名字,“這件事由我做主,誰也不準反對。”
她卻還是說:“我不要。”
“你連幹爹的話都不聽了?”老人的聲音裏終於透出一絲疲憊。
她抬起眼睛,似乎直到這時才發現,幹爹原來已經這樣老了,麵色蠟黃、氣色衰敗,連一貫銳利的眼神也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筋疲力盡般的混濁。
她心中忽地升起濃濃的負疚感。倘若不是為了她,又怎會煩勞他老人家千裏迢迢來回奔波?
他明明是在國外養病的,如今卻為了她……
顧懷山動了真怒,顯然有些氣力不繼,在家庭醫生的勸阻下,好不容易才肯回房間休息。
臨走時又看了看她,說:“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們誰再敢有意見,就是嫌我活得太長了。”
她不再做聲,隻是木然地坐在那裏。
下午的日光一寸一寸從落地窗前移過,仿佛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顧非宸也沒走。因為地上有他的影子,也被越拉越長,一寸一寸,緩慢地向著她的方向延伸。
她有點困難地抬起頭,果然見他仍站在那裏,手裏燃了支香煙,已經抽掉大半。這似乎是她頭一回見他抽煙抽得這樣凶,煙灰積了長長一段,他都沒有伸手去彈。
“……怎麼辦?”她恍惚間好像聽見自己這樣問。可是聲音太小,喃喃如蚊蚋,就連自己都聽不清。
他站在落地窗前沒回頭,修長挺拔的背影逆著光,好像離她有千萬裏那麼遠。
其實自從她出院之後,這還是她第一次同他講話。
地上的影子仍在向她腳下拉長,她不由自主地向後縮了縮,身上沒什麼力氣,但到底還是撐著椅背站起來了。
在她轉身上樓的時候,才聽到他的聲音:“我不想真的氣死我父親。”
她緊緊抓著樓梯扶手,閉了閉眼睛,都不知道忽然從哪裏來的力氣,竟能讓自己挑起嘴角笑出來。
她明白了。
這個自己曾經最美麗的願望,卻以一種最不堪的方式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