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確實不會拒絕,也無法拒絕。
在真相大白之後,他不認為自己還能夠坦然麵對她的女兒。
窗外樹影搖曳。
手臂上仍有血漬靜靜往下淌,幾滴悄無聲息地落入地毯中,化作深褐色的印跡。
他靜靜地站在一片狼藉中,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諸多借口,諸多手段,似乎有生以來唯一一次,並不是為了利益而服務。
早在多年前,他就早已不容許自己再愛秦歡。可是直到今天,他卻還在愛著她。
秦歡回到自己房間後,迅速地換好衣服,然後下樓。
幾個用人都在樓下打掃衛生,見她一陣風似的出現,頭也不回穿過客廳直奔門口去了,都不由得停下手上的活兒,麵麵相覷。
離開顧家之後,秦歡隻是沿著長長的車道一路往外走,最後走到大馬路上,她仍然沒有叫車。她穿著高跟鞋,其實很快就腳掌生疼,每走一步都火辣辣地疼,於是她幹脆把鞋子脫下來拎在手上。
她從沒這樣赤腳走過路,擦肩而過的路人紛紛投來奇怪探詢的目光。而她滿不在乎,偶爾有看著順眼的,她就回以同樣奇怪的微笑。
秋風瑟瑟,還沒幹透的頭發被吹得散亂。
她覺得自己此刻就像個瘋子。
事實上,她的人生裏自從有了顧非宸的介入,早已變得顛倒而瘋狂。
那樣長的一段路,她隻是漫無目的地遊走,中途忽然就想到了母親。母親生前對她那樣嚴苛,一言一行都有諸多要求,倘若她還活著,看見她現在這副樣子,恐怕會將她狠狠教訓一頓吧。
最後也不知用了多久,才終於回到家裏。或許是因為白天濕著頭發光著腳,又吹了風,所以當天晚上,她便開始感冒發燒。
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又快得讓人措手不及。吃了藥,仍舊沒用。半夜發起燒來,整個人燙得像煮熟的蝦子。
躺在床上等待陳澤如的時候,秦歡迷迷糊糊地以為,自己真的像是被人放進鍋裏煮著,滾燙的沸水,每一秒鍾都是徹骨的疼痛和煎熬。
她睡得並不安穩,盡是斷斷續續的夢,那些零碎的片斷之間仿佛互不關聯,卻又始終都有同一個身影。
她覺得自己就快要死了,呼吸噴出來都是火熱的,可是身體卻開始冷,冷到骨子裏,蜷成一團在床上瑟瑟發抖。
那口大鍋裏的沸水也忽然變成了冰水,她仿佛沉在水底,費力地睜開眼睛,卻隻能看見一團朦朦朧朧的光,遙不可及,而她就快要被溺死。
最後陳澤如飛車趕來,將她半拖半抱著送進醫院急診室。
明晃慘白的燈光,照得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她隻是任由自己的身體軟軟地靠在陳澤如的懷裏,因為太難受時不時哼兩聲。經過一番折騰,直到冰涼的藥水順著靜脈流進身體裏,她才似乎終於安靜下來。
陳澤如照顧了她三天三夜,最後終於漸漸痊愈,可是身體的其他地方又陸陸續續出現小毛病。她開始牙齦出血,口腔潰瘍,甚至皮膚過敏出現蕁麻疹,半夜裏癢得睡不著,恨不得撓破一層皮。
醫院找不出原因,隻能歸結於壓力太大,建議中藥配以休息調養。
這種情況也確實不適合再去上班。於是秦歡跟學校裏請了假,幾乎把一整年的所有假期都拿出來用。她每天在家連門都不出,陳澤如替她訂了一家餐廳,一日三餐按要求外送給她。
因為身體原因,睡眠自然也好不了。她幾乎整夜整夜都在做噩夢,那些光怪陸離的夢境,醒來之後仍能嚇得她半天喘不過氣來。
偶爾也有不做這些噩夢的時候,卻總是能夢見一池碧水。
她依舊沉在水下,遙遙望著頭頂上方那一團模糊的光,平心靜氣地等待死亡。
或許是休息得夠了,又或許是中藥起了療效,大約過了大半個月,蕁麻疹才慢慢消退,其他小毛病也終於被治好。
可是人瘦了一圈。恢複上班的那天,秦歡才第一次仔細照了照鏡子。一張臉仿佛隻剩下巴掌大,皮膚蒼白,襯得一雙眼睛漆黑卻又黯淡無光。
她一早下了樓,值勤保安同她打招呼,她笑道:“是啊,好久不見。”轉眼卻看見一輛黑色轎車,恰好駛出大門外。汽車尾燈一閃,因為速度很快,連車牌都沒看清便消失了
這樣匆匆一瞥,隻覺得眼熟,似乎是顧非宸常用的那輛。
她疑心自己眼花,隨即又忍不住訕笑。有那樣短暫的一秒鍾,她竟然還以為那真是顧非宸的車。
可是,怎麼可能呢?
她生病的這段日子,她與他幾乎斷了聯係。除了有一晚接到趙阿姨的電話,阿姨問她:“你什麼時候過來吃飯?昨天剛剛空運來一些牛排和深海魚,都是你喜歡的。”
她當時身體正虛,既沒胃口也沒精神,於是隨便應付了兩句便掛斷了。此後,顧家那邊就再也沒人和她聯絡過。
學校領導同事紛紛對她表達了關心。休假後第一天上班,基本沒給她安排什麼工作。
秦歡就閑坐在辦公室裏,幾乎上了一整天的網,中途接待了一位前來投訴食堂某窗口打菜師傅態度惡劣的同學。她把情況記下來,交給其他同事去處理。
她提早了一點下班,因為還要去醫院複診拿藥。當初為了方便,陳澤如將她送到離家最近的一所醫院,恰恰就是嚴悅民工作的那家。
不過幸好不在同一棟樓裏。平時嚴悅民多半都在住院部,離她就診的大樓還有一段距離,因此這幾次去都沒有遇見。
複診完,醫生決定不再給她開藥,連中藥也停掉了,隻是叮囑她繼續休息調理,務必保持心態放鬆。她答應完,又謝過醫生,這才獨自走出來。
天空灰蒙蒙的,路燈亮起來,街上已是車水馬龍。
這地段寸土寸金,許多大機構都在附近,因此一到上下班時間就堵得水泄不通。
秦歡正好餓了,於是就在醫院附近找了家茶餐廳。進去之後才發現,這家餐廳的主要客人都是醫院裏的醫生護士。她坐下之後,隻聽見幾桌人都在小聲探討一些醫學問題,一串接一串的專業術語伴隨著餐具輕微碰撞的聲音,很有一種特殊的氣氛。
餐牌很簡單,幾乎都是套餐,秦歡隻看了一眼,就忽然有個陰影壓過來,緊接著拖椅子的聲音,那人直接在她對麵落了座。
“來這裏吃飯?”嚴悅民靠坐在椅背裏,一隻手擱在桌子上,手指輕輕敲著桌麵,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她。
秦歡卻不由得怔了怔,因為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他。隻好扯出個笑容,說:“是。”
其實她的臉色不太好,人又瘦了一圈,明顯狀態不佳。他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卻還偏偏似笑非笑地問:“病了?”
他的表情和語氣都令她覺得不舒服,眼神裏一點溫度都沒有,充滿了戾氣和嘲諷,大概是餘怒未消。她自知理虧,卻也沒辦法和他計較,隻唯獨擔心那天的情形再上演一遍。
這周圍都是醫院的人,她對那天他的失控心有餘悸,於是站起來說:“我還有事,先走了。”
她本已走到門外,誰知他也跟著出來。
“逃得這麼快幹嗎?”他一手插在口袋裏,一隻手就過來扳她的肩膀,“難道你怕我?”
她隻好停下來,實在不習慣他這樣的冷嘲熱諷,眼前這個男人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讓她完全不認識。
她看了看那隻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禁皺眉問:“請你別這樣。你到底還想說什麼?”
“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他兀自笑了笑,“不如到那邊去慢慢說,免得被別人見到,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嚴悅民指的方向是醫院旁邊的一條小巷子,這個時候倒真的少有人走動,是個談話的好場所。
雖然她並不知道他還有什麼話要說,但到底還是點點頭,隨他走了過去。
她走在前麵,率先進了巷口。這裏白天總有一些小商販擺攤叫賣,賣的多半都是琳琅滿目的手工藝品,此時大概是都收攤回家了,所以整條巷子空空蕩蕩,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走到石牆邊停下來,遲疑了一下,就問:“你想說什麼……”她知道嚴悅民就在身後,所以邊問邊回過頭,可是身子才轉到一半,嘴巴便突然被人大力捂住。
她本能一驚,想要掙紮,可哪裏抵得過男人的力氣?捂在嘴上的似乎是一條手帕,混合著一種極其奇怪刺鼻的味道,她隻呼吸了兩口,很快就變得雙眼模糊,緊接著立刻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