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山穀的雨夜(3 / 3)

平時一臉嚴肅的院長竟然笑眯眯地看著那男人做筆記,一麵朝我說道:“世界頂尖的建築師來幫你做筆記,同學,你這筆記本可要好好收藏啊。”

“……”我越發不自在起來。剛才還有支筆在手,可以埋頭做筆記。現在都被他給搶走了,我隻好抬頭看黑板。可是教室裏不知道什麼時候,還多了兩三個扛攝像機和照相機的職工,時不時地衝到這一排來給領導特寫。

我手心裏頭全是汗,總覺得鏡頭後邊更加有無數雙眼睛看著自己。無所遁形之下,再一次想衝出教室去。他又在旁邊低聲說:“你很害怕被人注視麼?”

我幾乎有些怒了,他卻說:“你現在走的話,真的會很突兀哦。”

不等我回應,他就建議起來,“知道在鏡頭前怎樣表現最保險嗎?挺直身體,平視正前方,表情認真隨意就行。”他說著,還自我示範起來。老實說,我覺得院長口裏這位世界頂尖的年輕建築師實在有點莫名其妙。可他卻很認真地朝我點了點頭,示意我學他。

“你不信嗎?你沒看七點鍾所有電視台都在放的新聞聯報,前邊國家領導開會,是不是都是這樣的表情?鏡頭掃過去,你對誰會有印象?”

我沒好氣道:“那叫新聞聯播。”正說著,扛著單反的職工又來了,他便又按他剛才所說的那樣,麵無表情地正視著講台。我心裏一緊,鬼使神差地便也學著他那樣做,旁邊響起的快門的“哢嚓”聲居然真的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麼可怕了。

或許是山中的夜晚格外能讓人迷失,我待了這幾日,那些恨意竟沒有讓我忘記過去。我大概是回想得有些遙遠了。遙遠到現在想起來,還是會覺得有些美好,以至於我的臉上都出現了不合時宜的表情。

“你很在意他?”鄭定出聲問道,我聽不大出來他這句話背後的感情。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這麼一個人一點一點地把你從沼澤地裏頭拉出來,讓你重新認識到自己的生活可以變得很美好,你又怎麼可能不在意呢。”

鄭定默默地立在我身旁,苦笑了一聲,仿佛心有戚戚焉。

“其實,我能夠回到這裏,都得感謝他。從前我一直幻想著,他能夠陪我到這裏,在滿山螢火蟲的照耀下,向我求婚。以後,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我們一家人就在這裏度假。這樣,這裏在我生命裏就隻剩下美好。”或許鄭定對我來說,是個特殊的局外人,我不自主地就向他吐露道,“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過去的事。我以為我對他隻有恨,可是仔細地想一想,並不隻是恨。你一定覺得這是個笑話,都已經被傷害得體無完膚了,我心裏居然還會有一絲渴望。”

“即便被傷害得很深,心裏還是會有一絲渴望。”鄭定重複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也是那樣的傷感。

我忍不住看他,鄭定大概回過神來,連忙輕咳了一聲,回避過去,轉而對我說道:“我有認識個朋友,他是香港很著名的心理醫生。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帶你去找一下他。”他頓了頓,補充道,“我不是要幫你什麼,隻是順便而已。”

我笑了笑,“不用,我其實有醫生。”這倒不是騙他。遲家為了徹底地奪去孩子撫養權,我一回來,就幫我找了心理醫生,好給我“定罪”。我自然不會讓他們得逞,便自己配了些藥吃,絕不會讓他們抓到把柄。

“那你打算怎麼做?我是指孩子,她現在還在美國?你要不要找個律師去跟他們交涉?我……”他有些欲言又止,我連忙說道:“我……我自己有打算。”

我欠鄭定的實在太多,又哪裏有臉再把他牽扯進來幫我?我見鄭定似乎還有些欲言又止,不禁誠懇地對他說:“鄭定,謝謝你。你能原諒我,我已經很意外,也已經夠知足了。你再管我的事,我隻會更加看不起我自己。”

他撇了撇嘴,倔強道:“誰說我原諒你了?”見我看著他,便又補充道,“你不會以為我到這裏來是專門來找你的吧?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我來這裏是真的有事。”他大概怕我不相信,又說道,“這行程,還在美國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了。”

“哦。”我心裏暗笑,他這越是解釋便越是掩飾。

“我是認真的。我在路易斯維爾的時候……”他還要解釋,卻不知為什麼,他的臉色刷得一下變得雪白,他怔怔地一言不發,想來是這理由他自己也覺得荒誕,是真的編不下去了吧。

“鄭定?”我覺得他在這方麵真的有些像個小男孩,幼稚倔強得可愛。我於是推了他一下,笑說:“不管怎樣,我都要謝謝你。”

鄭定卻是神情複雜地看著我,眸子裏閃爍的亮光竟讓我有些慌張,“怎……麼……了?”

他一動不動,過了許久,才突然對我說:“我想,可能有些事,需要確認一下。你,等我消息。”他的說法讓我完全摸不著頭腦。他卻再不肯說話,忽然就一扭身快步衝下樓去。

“喂——下……”我要說還在下雨,才驀地想起,其實雨早就停了。我再要去追他,卻又一時間想不出任何的理由。

是啊,雨早就停了,他也早該走了。

或許這就是我和鄭定兩個人最好的告別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