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但是我們幾時再見呢?’他問。

‘幾時嗬?’我躊躇著道:‘你說吧!’

“他想了想說:‘最好就是明天吧!……你看這樣美麗的天氣,不是我們年輕人最好的日子嗎?……我們明天一早,趁宿露未全幹時,我們到郊外的頤和園去,在那種環境裏,是富有詩意的,我們可以流連一天,隨便看看昆明湖的綠漪清波,或談談文藝都好……’

“我被他這些話打動了遊興,便答應他:‘可以去。’我們並約定八點以前,他來學校和我同去。我便回去了。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我走到自修室裏,隻有一個姓袁的同學,她在那裏寫家信,其餘的同學多半都去睡了。自然明日是假期,誰也不肯多用功,平常到了這種日子,我心裏總覺得悵悵地不好過,因為同學多半都回家省親去,而我獨自一個冷清清留在這裏,是多麼無聊!倘使你和秀貞都在學校還好,而秀貞她這裏有家,她每星期必回去。你呢,又有什麼同鄉接出去玩,剩我一個人落了單,我隻有獨自坐在院子裏望著天上的行雲。想象我久別的家庭和年邁的父母。唉!我常常都是流著眼淚度過這對於我毫無好處的假期。——有時候我看見你們那麼歡喜的,由櫛沐室出來,手裏拖著包袱往外走,我真是忌妒得心裏冒出火來,仿佛你們故意打趣我!”

“但是,現在你可不用忌妒我們了?”我打斷了她的話,她微微地笑道:“有時我想家,還要忌妒你們。不過我現在也有朋友了。倘使在你們得意揚揚地走過我麵前時,我也會作出驕傲的麵孔來抵製你們的。”

“你們第二天到頤和園去,一定很有意思,是不是?”我向沁珠這樣追問,她說,我從伍那裏回來的那夜,我心裏是有無限的熱望,人生還是有趣味的。並且那夜的月色非常晶瑩,我走到樓上去睡時,月兒的光波正照在我床上,我將臉貼著枕頭,非常舒適地睡了,第二天我六點鍾就起來了。我先到櫛沐室洗過頭發,院子裏的陽光正曬在秋千架的柱子上,我披散著未幹的頭發坐在秋千板上,輕輕地蕩著。微風吹著我的散發,如遊絲般在陽光裏閃亮。有幾隻雲雀飛過秋千架的頂巔落在垂枝的柳樹上,嘹亮地唱著。早晨的空氣帶了些青草的清香,我的精神是怎樣的快活嗬!不久頭發已曬幹了。我就回到櫛沐室,鬆鬆地盤了一個S髻。裝扮齊整,我邁著輕快的腳步走出了櫛沐室,迎麵正碰見同班的李文瀾,她才從溫暖的被裏出來,頭發紛亂地披在頭上,兩隻眼睛似睜非睜的,一副嬌懶的表情,使人明白她是才從惆悵的夢裏醒來,她最近和我很談得來。——你知道她有時是真與眾不同,在她青春的臉上,表現著少女的幽默。她見了我便站住說道:‘沁珠,你今天顯得特別美麗……我想絕不是秋天的冷風打動了你的心。告訴我,近來你藏著什麼驚奇的秘密!’

“‘哦,一切還是一樣的,平凡單調沒有一點變動。——不過秋天的天氣太誘惑人了,它使我們動了遊興,今天邀了幾個朋友出城去玩,你呢,不打算出去嗎?’

“‘我嗎?一直就沒有想到這一層。今天天氣倒是不壞,太陽似乎特別燦爛,風也不大,這樣的時光,正是青年人追尋快樂的日子,不是嗎?……不過我是一個例外,似乎這樣大好的天氣,隻有長日睡著做夢的好。’文瀾說著笑了一笑又說道:‘祝你今天快樂,再會吧!’她匆匆地到櫛沐室去了。我一直瞧著她的背影不禁暗暗點頭歎道:‘這個家夥真有點特別!’文瀾的舉動言談,似乎都含著一種銳利的刺激性,常常為了她的一半言語,引起我許多的幻想,今天她這句話,顯然又使我受了暗示,我不到自修室去,信步走到操場,心頭似乎壓著一塊重鉛,悵惘的情調將我整個地包圍住。

“‘張沁珠小姐有人找。’似乎徐升的聲音。我來到前院的回廊裏,果見徐升站在那裏張望,我問道:‘是叫我嗎?’他點頭道:‘是,伍先生來看你。’我到房裏拿了小皮包去會他。在八點鍾的時候,我們已來在西直門的馬路上了,早晨的郊外,空氣特別清冷,麥田裏的宿露未幹,昨夜似乎還下了霜,一層薄薄的白色結晶鋪在有些黃了的綠草上。對麵吹來的風,已含了些鋒利的味道。至於馬路兩旁的綠柳,也都大半凋零了。在閃動的光線下,露出寒傖的戰抖。那遠些地方的墳園裏,白楊樹發出嗦嗦喳喳的聲響。仿佛無數的幽靈在合唱。在這種又冷豔,又遼闊的旅途中,我們的心是各自蕩漾著不可名說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