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時候嗬死時候,我隻合獨葬荒丘。’這是茵夢湖上的名句。我常常喜歡念的。但這時聽見曹引用到這句話,也不由得生出一種莫名的悲感,我望著他歎了一口氣。
‘唉,珠妹我請求你記住我的話,等到那不幸的一天到來時,我願意就埋在這裏……那邊不是還有一塊空地麼,大約離這裏隻有兩丈遠。’他一麵說一麵用手指著前麵那塊地方。我這時看見他兩眼充滿了淚液。
‘怎麼,我們都還太年輕呢,哪裏就談得到身後的事!’我說。
‘哪裏說得定……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並且死與年輕不年輕又有多大關係,有時候收拾生命的正是年輕的自己呢!’曹依然滿麵淒容地說。
‘何苦來!’我隻說得這句話,喉管不禁有些發哽了,曹更悲傷的低頭埋藏在兩手中,他在哭呢,這使我想到縱使我們演的僅僅是一幕劇景也夠人難過的了,並且我知道使他要演這幕悲涼的劇景的實在是由於不幸的我,無論如何,就是為了責任心這一點我也該想法子,改變這劇景才是。然而安慰了他又苦了我自己,這時我真不知要怎麼辦了。我隻有陪著他落淚。
“我們無言對泣著,好久好久,我才勉強地安慰他道:
‘生趣是在你自己的努力,世界上多少事情是出乎人們所預料的……你隻要往好裏想就行了,何苦自己給自己苦酒喝。’
‘唉!自己給自己苦酒喝,本來是太無聊,但是命運是非喝苦酒不可,也就沒辦法了!’曹說著抬起頭來,眼仍不住向那塊空地上看。
這時天色已有些陰黯了,一隻孤雁,哀唳著從我們頭頂撩過,更使這淒冷的郊野,增加了蕭瑟的哀調。
‘回去吧!’我一麵說一麵收拾我的絨線,曹也就站起來,我們沿著蘆塘又走了一大段路,才坐車回來,曹送我到寄宿舍,沒有多坐他就走了。
“這時屋子裏已經很黑了,我沒有開燈,也不曾招呼王媽,獨自個悄悄地倒在床上,這一幕悲涼的劇景象生了根,盤踞在我的腦子裏。真怪,這些事簡直好像抄寫一本小說,想不到我便成這小說中的主人翁,誰相信這是真事。……窗欞上沙沙地響起來,我知道天上又起了風,院子裏的老榆樹早晨已經脫了不少的葉子,這麼一來明天更要‘落葉滿階無人掃’了,這麼愁人的天氣,你想我的心情怎麼好得了,真的,我深覺得解決曹的問題不是容易的,從前我原隻打算用消極的方法對付他,簡直就不去搭理他,以為這樣一來他必恨我,從此慢慢地淡下去,然後各人走各人的路不就了事嗎?誰知道事情竟如此多周折,我越想越覺得痛苦。想找你來談談,時候又已經不早,這一腔愁緒竟至無法發泄,最後隻好在日記簿,發上一大篇牢騷,唉,世路多艱險,素文你看我怎麼好?!”
沁珠說到這裏,又指著那張長方形的桌子中間的屜子道:
“不信,你就看看我那篇日記,唉!哪裏是人所能忍受的煎熬!”
我聽了這話,便從屜子裏拿出她的日記簿來。一頁一頁掀過去,很久才掀到了,唉,上麵是一片殷紅,像血也像紅顏色,便我不能不懷疑,我竟衝口叫出來……“沁珠!這是什麼東西……”
“素文!你真神經過敏,哪裏有什麼值得驚奇的事情!那隻是一些深紅色的墨水罷了,你知道現在的局麵,還值不得我流血呢!”
“那就很好,我願你永久不要到流血的局麵吧!”沁珠不曾回答我話,隻淒苦地一笑,依然臉朝床裏睡了。我開始看她的日記:
九月十七日 這是舊曆中秋的前一日,照例是有月亮的,但是今天卻厚雲如絮,入夜大有雨意,從陶然亭回來後,我一直躺著不動。王媽還以為我不曾回來,所以一直沒有進來招呼我,我也懶得去叫她——她是一個好心腸的女人,見了我這樣不高興的嘴臉,不免又要問長問短,我也有些煩——尤其是在我有著悲傷煩惱的心景時,但斥責她吧,我又明知她是好意,也發作不起來,最後倒弄得我自己吃苦,將眼淚強咽下假笑和她敷衍……所以今天她不來。正合了我的心。
但是,這院子裏除了我就是她——最近同住的徐先生不知為了什麼也搬走了。——她不來招呼我,就再沒有第二個人來理會我。四境是這樣寂靜,這樣破爛,真是“三間東倒西歪屋”——有時靜得連鬼在暗陬裏呼吸的聲音似乎都聽見了。我——一個滿心都是創傷的少女,無日無夜地在這種又靜寂又破爛的環境裏煎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