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學會了吸煙,沒有辦法時,我就拿這東西來消遣,當然比酒好,絕不會愁上加愁,隻是我吸煙的程度太差,僅僅一根煙我已經受不了,頭發昏,喉頭也有些辣,沒辦法把煙丟了,心更陷入悲境,尤其想到昨天和曹在陶然亭玩的那套把戲,使人覺得不是什麼吉兆。
曹,我相信他現在是真心愛我,追求我。——這許是人類占有欲的衝動吧?——我總不相信他就能為了愛而死,真的,我是不相信有這樣的可能——但是天知道,我的心是鎖在矛盾的圈子裏——有時也覺得怕,不用說一個人因為我而死,就是看了他那樣的悲泣也夠使我感到戰栗了,一個成人——尤其是男人,他應當是比較理智的,而有時竟哭得眼睛紅腫了,臉色慘白了,這情形怎能說不嚴重?我每逢碰到這種情形時,我幾乎忘了自我,簡直是被他軟化了;催眠了!在這種的催眠狀態中,我是換了一個人,我對他格外地溫柔,無論什麼樣的請求,我都不忍拒絕他。嗬,這又多麼慘!催眠術隻能維持到暫時的沉迷。等到催眠術解除時,我便毅然決然否認一切。當然,這比當初就不承認他的請求,所給的刺激還有幾倍地使他難堪。但是,我是無法嗬!可憐!我這種委屈的心情,不隻沒有人同情我,給我一些安慰。他們———那些專喜謗責人的君子們,說我是個妖女,專門玩手段,把男子們拖到井邊,而她自己卻逃走了。唉!這是多麼無情的批評,我何嚐居心這樣狠毒!——並且老實說就是戲弄他們,我又得到些什麼?
“平日很喜歡小說中的人物,所以把自己努力弄成那種模型。”這是素文批評我的話。當然不能絕對說她的話無因,不過也是我的運命將我推擠到這一步:一個青春正盛的少女,誰不想過些旖旎風光的生活,像小萍——她是我小時的同學。不但人長得聰明漂亮,她的運命也實在好——她嫁了一個理想的丈夫,度著甜蜜的生活。前天她給我信,那種幸福的氣味,充滿了字裏行間。——唉!我豈是天生的不願享福的人。而我偏偏把自己鎖在哀愁煩苦的王國裏,這不是命運嗎?記到這裏我由不得想到伍念秋,他真是官僚式的戀愛者。可惜這情形我了解得太遲!假使我早些明白,我的心就不至為他所傷損。——像他那樣的人才真是拿女子耍耍玩的。可恨天獨給他那種容易得女子歡心的容貌和言辭。我——幼小的我,就被他囚禁永生了。所以我的變成小說中模型的人物,實在是他的……唉!我不知說什麼好,也許不是太過分,我可以說這是他的罪孽吧!但同時我也得感謝他。因為不受這一次的教訓,我依然是個不懂世故的少女。看了曹那樣熱烈追求,很難說我終能把持得住。由伍那裏我學得人類的自私,因此我不輕易把這顆已經受過巨創的心,給了任何一人。尤其是有了妻子的男子。這種男子對於愛更難靠得住。他們是騎著馬找馬的。如果找到比原來的那一個好,他就不妨拚命地追逐。如果實在追逐不到時,他們竟可以厚著臉皮仍舊回到他妻子的麵前去。最可恨,他們是拿女子當一件貨物。將女子比做一盞燈,竟公然宣言說有了電燈就不要洋油燈了。——究竟女子也應當有她的人格。她們究竟不是一盞燈一匹馬之類嗬!
現在曹對我這樣忠誠,安知不也是騎著馬找馬的勾當?我不理睬他,最後他還是可以回到他妻子那裏去的。所以在昨夜給曹的信裏,我也曾提到這一層,希望就這樣放手吧!
今夜心情異常興奮,不知不覺竟寫了這麼一大篇。我自己把它看了一遍,真像一篇小說。唉!人事變化,預想將來白發滿了雙鬢時,再拿起這些東西來看,不知又將作何感想?——總而言之,沁珠是太不幸了!
這篇日記真不短,寫得也很深切,我看過之後,心裏發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悵惘。
王媽進來喊我們吃飯,沁珠還睡著不曾起來,我走到床前,撼動了半天她才回過頭來,但是兩隻眼已經哭紅了。
“吃飯吧,你既然對於他們那些人想得很透澈,為什麼自己又傷心?……其實這種事情譬如是看一出戲,用不著太認真!”
“我並不是認真,不過為了這些不相幹的糾纏,不免心煩罷了!”
“煩他做什麼?給他個不理好了!”
沁珠沒有再說什麼,懶懶地下了床,同我到外麵屋子裏吃飯,吃飯時我故意說些笑話,逗她開心,但她也隻用茶泡了半碗飯草草吃了完事。——那夜我十點鍾才回學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