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疲軟的頭用力地說:“珠!我原諒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但是珠,一顆心的頒賜,不是病和死可以換來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換你那顆本不願給我的心,我現在並不希望得到你的憐憫和同情,我隻讓你知道,世界上我是最敬愛你的。我自己呢,也曾愛過一個值得我敬愛的你。這就夠了!……”

沁珠聽了這話更哭得哽咽難言,我站在旁邊,也隻有陪這一對被命運宰割的人兒流淚。後來曹伸出那枯白瘦弱的手指著屜子道:“珠!真的我忘記告訴你了,那些信件,你把它們帶回去吧,省得你再來檢收。”

沁珠仍然隻有哭。唉,這屋子裏的空氣太悲慘了。我真想離開那裏,但又不忍心拋下這一對可憐人。

幸好,沁珠學校裏來請她去開緊急會議。沁珠走後,我又極力地安慰了曹,但他的神色總有些不對,我沒有辦法,隻有默默為他禱祝。

第二天曹就搬到協和醫院去,經過醫生的診查,隻說是因他受的刺激太深,隻要好好地休息,不致有性命之憂,我們都放了心。

這兩天正遇著沁珠學校裏有些風潮,沁珠忙著應付,竟有兩天不曾去看曹,我也因為感冒沒有單獨去看他,心想他的病既然沒有大危險,休養休養自然會慢慢好起來的,也就不把這事放在心裏。

又過了一天,我正在上課,校役進來向我低聲說:“有人在找你。”

我莫名其妙地離開了講堂,他又說道:

“有一位袁先生來找你,我告訴他你在上課,他說有要緊的事情,非立刻見你不可。”

我的心不期然地有些怦怦地跳起來,急忙走到會客室裏,隻見袁先生站在那裏,氣色敗壞地說道:“這真想不到曹已經完了!”

“什麼?”我的耳朵似乎被一聲霹雷轟擊著,幾乎失去了知覺,但在我神誌略定時,我意識到袁所帶來的消息。“你是說曹……已經死了嗎?”

“是的,昨天晚上死的!”

“怎麼死的?”我似乎不相信他的病可以使他這樣快地死去。果然不出我所料,袁說:

“連醫生也不明白他究竟吃了什麼東西死的,唉!太悲慘了!”

“沁珠知道了沒有?”我問。

“還不曾去通知她……唉,這樣的消息怎好使她驟然聽到,所以我來找你想個辦法。”

“我也深明白這件事情有點棘手。這樣吧,我到學校去找沁珠,讓她到你家裏,慢慢再告訴她,你姐姐們在跟前,比較有個幫手。”

“好,那我先回去,你立刻就去找她吧!”

我們一同出學校分路進行,我坐著車子跑到沁珠的學校裏,這一顆鎮不住的心更跳得厲害。當我推開教員預備室的門時,看見沁珠正在替學生改試卷,她抬頭看見我進來,很驚奇地望著我說:“你怎麼有工夫到這裏來?”同時她麵上露著驚慌和猜疑的表情。

“你同我到小袁那裏去,他姐姐找你。”

“什麼事情。”她急切地問我。

“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這時學校已經是吃飯的時候,廚子開進飯來,她還讓我吃飯。我恨極了,催促她快走,真奇怪,我不明白她那時怎麼反倒那樣鎮靜起來。她被我催得急,似乎有些預料到那將要知道的惡消息——正是一個大痛苦的實現。我們的車子走到西長安街時,她回過頭來問我:“你對我說實話,是不是曹死了?”我知道她緊張的心逼她問出這一句最不敢問而不得不問的話來,她是多麼希望我給她一個否定的回答,但是我怎忍說“不是”,讓她再織些無益的希望的網以增重她後來陡然得到的打擊呢,但我也不忍就說“是的”。我隻好把頭埋藏在圍巾裏,裝作不曾聽見。這時北風正迎麵吹來,夾著一陣陣的黃沙,我看她直挺挺地斜在車子上,我真不知道怎麼辦好,幸喜再走幾步就到小袁的家裏了,我急忙下車把她扶下車,正要去敲門時,小袁同他的姐姐已迎了出來,袁姐見了沁珠連忙把哭紅的眼揩了又揩,她牽住她的手叫了一聲“珠妹”,沁珠聽了這個聲音,更料到曹是死了,她淒切地喊了一聲“姐姐”,便暈倒了。這一來把我們全嚇得慌了手腳,連忙把她放到床上,圍著喊叫了半天,她才慢慢醒來,睜開眼向屋裏的人怔望了一陣。意識漸漸恢複了,“唉,長空!”她叫了一聲便放聲痛哭,我們都腸斷心碎地陪著她哀泣,後來又來了幾個曹的朋友,他們說是下午就要去醫院看曹入殮,五六點鍾時須要把棺材送到廟裏去,現在就應當動身前去,我們聽了這話,勸沁珠洗過臉,一同到協和醫院去。走進醫院的接待室時,沁珠像是失了神。她不哭,隻瞪視著預王府的雕梁畫棟發呆,後來把曹的衣服全穿好了,我們才來招呼她進去,她隻點點頭,無聲地跟著我們走,忽然她站住對我說:

“你先帶我到他住的房子裏看一看。”

我知道這事阻擋不來,隻好同她去,她走進屋子,向那張空病榻望了望,便到放東西的小桌麵前去,她打開抽屜,看見裏麵放著兩束信——是她平日寫給曹的,上麵用一根大紅的領帶束著,另外還有一封曹寫給她而還不曾付郵的信,她忙抽出來看,隻見上麵寫著:

珠,我已決定再不麻煩你了。你的生命原是燦爛的,我祝福你從此好好努力你的前途,珍重你的玉體,我現在無怨無恨,我的心是永遠不再興波浪的海,別了,珠妹。

長空

在這封信外還有一張四寸照片,照片的後麵題著兩句道:“我的生命如火花的光明,如彗星之迅速。”沁珠看見這兩件遺物,她一言不發地奔到曹死時睡過的床上放聲痛哭,她全身抽搐著,我真不忍看下去,極力地勸解她,叫她鎮靜點,還要去看曹的屍體。她勉強壓下悲哀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跟我出去,臨出門時,她又回頭去望著那屋子流淚,當然這塊地方是她碎心埋情的所在,她要仔細地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