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走了許多路,最後停在一塊廣漠的郊野裏,我們也就從車上下來。靈柩安放在一個深而神秘的土穴前;香爐裏又焚起香來,蠟燭的火焰在搖蕩的風中,發出微綠的光芒。沁珠拿了一束紅梅和一杯清茶,靜穆地供在靈前,低聲禱祝道:
“長空,你生前愛的一枝寒梅,現在虔誠地獻於你的靈前。請你恕我,我不能使你生時滿意,然而在你死後嗬,你卻得了我整個的心,這個心,是充滿了懺悔和哀傷!唉,一個弱小而被命運撥弄的珠妹,而今而後,她隻為了紀念你而生存著了。”
這一番禱詞,我在旁邊聽得最清楚,忍不住一陣陣酸上心頭。我連抬眼看她一看都不敢,我隻把頭注視著腳前的一片地,讓那些如奔泉般的淚液浸濕了地上黃色的土,袁姐走過來勸我們到那座矗立在高坡上的古廟裏暫歇;因為距下葬的時候至少還有一個鍾頭。我們到了廟裏後,選了一間清靜的僧房坐下休息。沁珠這時忽然問我道:“我托你們把照片放在靈柩裏,大概是放了吧?”——這是曹入殮的那一天,她將一張最近送給曹的照片交給我們,叫我們放在曹的棺材裏。——這事大家都覺得不大好,勸她不必這樣做,而沁珠絕對不肯,隻好依她的話辦了。當時因為她正在病中,誰也不敢提起,使她傷心,現在她忽想起問我們。
“照你的話辦了!”我說。
“那就好,你們知道我的靈魂已隨他去了,所餘下的是一副免不了腐臭的軀殼,而那一張照片是我這一生送他惟一的禮物。”她說著又不禁流下淚來。
“快到下葬的時候了,請你們出去吧!”袁先誌走進來招呼我們。沁珠聽見這話,她的神經上像是又受了一種打擊,異常興奮地站了起來,道:“唉,走,快走,讓我再細細認一認裝著他的靈柩——你們知道那裏麵睡著的是他——一個為了生時不能得到我的心因此哀傷而死的朋友,嗬!為了良心的詰責,我今後隻有向他的靈魂懺悔了!唉,這是多麼悲慘的結局嗬!”
沁珠這種的態度,真使我看著難過,她是壓製了孩子般的哭聲,她反而向我們笑——同眼淚一同來的笑。我掉過頭去,心中梗塞著,幾乎窒了呼吸!
來到墓地了,那邊許多含悲的麵孔,向深深的土穴注視著,杠夫們把靈柩用麻繩周圍束好,歇在白楊樹下的軍樂隊,又發出哀樂來;杠夫頭喊了一聲口號“起”,那靈柩便慢慢懸了空,抬到土穴的正中又往下沉,沉,沉,一直沉到穴底,那穴底是用方磚砌成的,上麵鋪了些石灰。
“頭一把土應當誰放下去?”幾個朋友在低語地商量著。
“當然還是請沁珠的好——恐怕也是死者的意思吧!假如他是有靈的話。”朋友中的某人說。
“也好。”其餘的人都同意。
沁珠來到土穴畔,望著那白色的棺材,注視了好久,她流著淚,俯下身去在黃土堆上捧了一掬黃土,抖戰地放了下去。她的臉色白得和紙一樣,口唇變成了青紫色,我同袁姐連忙趕過去把她扶住,“唉,可憐!她簡直想跳下去呢!”袁姐低聲向我說,我隻用點頭回答她。我們攙沁珠到一張石凳上坐下——朋友們不歇氣的往墳裏填黃土。不久那深深的土穴已經填平了。“嗬!這就是所謂埋葬。”環著墳墓的人,都不禁發出這樣的歎息!
黃昏時這一座新墳大致已經建築完成了。墳上用白石砌成長方形的墓,正中豎了一座尖錐形的四角石碑,正麵刻著“吾兄長空之墓”。兩旁刻著小字是民國年月日弟某謹立。下麵餘剩的地方,題著兩行是:“願我的生命如火光的閃爍,如彗星之迅速。”旁邊另有幾行小字是:“長空,我誓將我的眼淚時時流濕你墓頭的碧草,直到我不能來哭你的時候”下麵署名沁珠。墓碑的反麵,刻著曹生平的事略,石碑左右安放著四張小石凳,正麵放著一張長方石桌。
我們行過最後的敬禮,便同沁珠離開那裏,走過葦塘,前麵顯出一片鬆林。晚霞照得鮮紅,鬆林後麵,隱約現露出幾個突起的墳堆。沁珠便停住腳步呆呆地望著它低聲道:“唉,上帝嗬,誰也想不到我能以這一幅淒涼悲壯的境地,作了我此後生命的背景!”同時她指著那新墳對我說道:“你看!”
我沒有說什麼,隻說天晚了,我們該回去了。她點頭隨著我走過一段土坡,找到我們的車子,在暮色蒼涼中,我們帶著哀愁回到城裏去。
不覺一個多星期了,在曹的葬禮以後,那天我站在回廊下看見校役拿進一疊郵件來,他見了我,便站住給了我一封信,那正是沁珠寫來的。她說:
下雪了,我陡然想起長空。唉,這時荒郊冷漠,孤魂無伴,正不知將怎樣淒楚,所以冒雪來到他墳旁。
走下車來,但見一片白茫茫的雪毯鋪在地下,沒有絲毫被踐踏的痕跡。我知道在最近這兩天,絕對沒有人比我先到這裏來。我站在下車的地方,就不敢往前走。經過了半晌的沉思,才敢鼓起勇氣衝向前去。腳踏在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同時並明顯地印著我的足跡,過了一道小小的木橋,橋旁滿是蘆葦,這時都綴著潔白的銀花。葦塘後麵疏條稀枝間露出一角紅牆;我看了這紅白交映的景物,好像置身圖畫中,竟使我忘了我來的目的。但不幸,當我的視線再往東方垂注時,不能掩遮的人間缺陷,又極明顯有力地展布在我的眼前。——唉,那豈僅是一塊刻著綠色字的白石碑。嗬!這時我深深地懺悔,我曾經做過比一切殘酷的人類更忍心的事情,雖然我常常希望這隻是一個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