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友!我真不能描畫此刻所環繞著我的世界——冷靜,幽美,是一幅不能畫在紙上的畫;是一首不能寫在紙上的詩。大地上的一切這時都籠罩在一張又潔白又光滑的白天鵝絨的毯子下麵。就是那一堆堆突起的墳墓,也在它的籠罩之下。唉!那裏麵埋著的是紅顏皎美的少女;是英姿豪邁的英雄。這荒涼的郊野中,正充滿了人們悼亡時遺留在這的悲哀。
唉,我被淒寒而潔白的雪環繞著。白墳,白碑,白樹,白地。低頭看我白色圍巾上,卻露出黑的影來寂寞得真不像人間。我如夢遊病者,毫無知覺地走到長空的墓前。我用那雙僵硬的手抱住石碑。低聲地喚他的名字,熱的淚融化了我身邊的雪;一滴滴的雪和淚的水,落在那無痕的雪地上。我不禁歎道:“長空!你怎能預料到,你現在真已埋葬在這裏,而我也真能在這寒風凜冽,雪片飛舞中,來到你的墳頭上唏噓憑吊。長空,你知道,在這廣漠的荒郊淒涼的雪朝;我是獨倚你的新墳嗬!長空,我但願你無知,不然你當如何地難受,你能不後悔嗎?唉,太忍心了!也太殘酷了嗬!長空,你最後賜給我這樣悲慘的境界,這樣悲慘的景象,使它深深印在我柔弱的心上!我們數年來的冰雪友誼,到現在隻博得隱恨千古,唉,長空,你為什麼不流血沙場而死,而偏要含笑陳屍在玫瑰叢中,使站在你屍前哀悼的,不是全國的民眾,卻是一個別有懷抱負你深愛的人?長空!為了一個幻夢的追求,你竟輕輕地將生命迅速地結束,同時使我對你終生負疚!”
我睜眼四望,要想找出從前我倆到這裏看墳地的痕跡,但一切都已無蹤,我真不能自解,現在是夢,還是過去是夢?長空,自從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閃般地隕落之後,這裏便成了你埋愁的殯宮,此後嗬!你我間隔了一道生死橋,不能再見你一麵,也不能再聽到你的言語!
我獨倚新墳,經過一個長久的時間,這時雪下得更緊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飛到我頭上,身上。唉,我真願雪把我深深地埋葬——我仰頭向蒼天如是地禱祝。我此刻的心是空洞的,一無所戀,我的心神寧靜得正如死去一般。忽然幾隻寒鴉飛過天空,停在一株白楊樹上,拍拍地振翼聲,驚回了我迷惘的魂靈。我頓感到身體的冷僵,不能再留在這裏,我再向新墳凝視了片刻,便毅然離開了這裏。
兩天後我到寄宿舍去看沁珠,寂寞的荒庭裏,有一個哀愁的人影,在那兩株大槐樹下徘徊著。日光正從參差的枝柯間射下來。我向那人奔去,她站住了說道:
“我寄給你的一封長信收到了嗎?”
“哦,收到了!沁珠,你到底在那樣的雪天跑到陶然亭去,為什麼不來邀我做伴?”我說。
“這種淒涼的環境,我想還是我獨自去的好。”
“你最近心情比較好些嗎?”
“現在我已是一池死水,無波動無變化,一切都平靜!”
“能平靜就好!……我正在發愁,不久我就要離開這裏,現在看到你的生活已上了軌道,我可以放心走了。”
“但你為什麼就要走?”
“我的研究課已完了,在這裏又找不到出路,所以隻有走了!”
“唉,談到出路,真成問題……灰城永遠是這樣沉悶著,像是一座墳墓,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有點生氣!”
“局麵是僵住了,一時絕不會有生氣的,我想還是到南方去碰碰運氣,而且那裏熟人也多。”
“你是否打算仍做教員?”
“大概有這個意思吧!”
“也很好,祝你前途光明。”沁珠說到這裏,忽然沉默了。她兩眼呆望著遙遠的紅色樓角,過了些時她才又問我道:
“那麼幾時動身呢?”
“沒有定規,大約在一個星期後吧!”
“我想替你餞行。唉,自從長空死後,朋友們也都風流雲散,現在連你也要去,趁著這時小葉同小袁他們還在這裏,大家痛快聚會一次吧!也許你再來時,我已化成灰了!”
“你何必這樣悲觀,我們都是青年,來日方長,何至於……”
“那也難說,看著吧!……”沁珠的神情慘淡極了,我也似乎有什麼東西梗住我的喉管;我們彼此無言,恰巧一陣西北風又把槐樹上的枯葉吹落了幾片,那葉子在風中打著旋,天上的彤雲如厚絮般凝凍住。唉!這時四境沉入可怕的沉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