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位小姐喝醉了,隔一會就好,不相幹的,你替我打一把熱手巾來吧!”小袁對茶房這樣說。我同袁姐將沁珠左右扶住,勸她鎮靜點,這裏是飯館,不好不檢點些。同時我們又讓她喝了一大杯濃茶,她漸漸清醒了。我替她拭著漣漣的淚水,後來小葉叫來了一部汽車,我同袁姐小袁三人伴她到寄宿舍。到那裏以後,小袁同袁姐又坐著原車回去;我就在寄宿舍陪著她。那一夜她又是低泣著度過,幸好第二天正是星期,可以不到學校去,我勸她多睡睡。

天已大亮了,我悄悄地起來。看見沁珠已朦朧睡去,我小心地不使她驚醒。輕輕地走到院子裏,王媽已提著開水走來,我梳洗後,吃了一些餅幹,我告訴王媽:“我暫且回去,下午兩三點再來,等沁珠醒了說一聲。”王媽答應了。她送我到了大門口。

我回到學校,把東西收拾了,吃過午飯後,我略睡了些時,又到沁珠那裏。她像是已起來很久了,這時她正含愁地寫些什麼東西,見我進來她放下筆道:“你吃過飯嗎?”

“吃過了。你呢,精神覺得怎樣……又在寫文章嗎?”

“不,我在寫日記。昨天我又管不住自己了,想來很無聊!真的,素文,我希望你走後,我能變一個人,現在這種生活,說起來太悲慘,我覺得一個別有懷抱的人,應當過些非常的生活。我很討厭一些人們對我投射一種哀恤的眼光:前幾天我到學校去,那些同事老遠地看見我來了,他們都怔怔地望著我,對於我做一種可憐的微笑。在他們也許是好意,而在我總覺得這好意不是純粹的;也許還含著一些侮辱的意味呢。所以從今以後,我要使我的生活變得非常緊張,非常熱鬧,不許任何人看見我流一滴眼淚,我願我是一隻富有個性的孤獨的老鷹,而不是一個向人哀鳴的綿羊。”

“你的思想的確有了新的開展,然而是好是壞我還不敢說。不過人是有生命的,當然不能過那種死水般毫無波動的生活。我祝你前途光明!”

“謝謝你,好朋友!我真也渴望著一個光明的前途呢。但是我終是恐懼著,那光明的前途離我太遠了!好像我要從千裏的大海洋的此岸渡到彼岸;不用說這期間的風波太險惡,而且我也沒有好的航船,誰知道我將來要怎樣?!”

“這當然也是事實,但倘使你有確定的方針,風波雖險,而最後你定能勝過險阻而達到彼岸的。沁珠,願你好好地掙紮吧!”

“是的,我要堅持地掙紮下去。……你離開灰城後,當然另開辟一個新生活的局麵了,我希望將來我們能夠合作!”

“關於這一層,老實說,我也是這樣盼望著。我相信一個人除了為自己本身找出路,同時還應當為那些的人們找出路,我們都二十以上的年紀了。人生的曆程也走過一段,可是除了在個人的生命河中打回漩以外,真不曾見過天日呢!我知道你是極富於情感的人,而現在你失掉了感情的寄托處,何妨就把偉大的事業來作寄托呢!”

“你的話當然不錯,不過你曉得我是一個性情比較靜的人,我怕我不習慣於那種生活。所以你還是要先去……也許以後我的思想轉變了,我再找你去吧!……”

談話的結果,我忽然得了一種可怕的暗示,我覺得沁珠的思想還沒有找到一個核心。一時她要像一池死水平靜著;一時她又要熱鬧緊張。嗬天!這是什麼意思嗬,然而我也顧不得許多了。三天後我便離了灰城。以後兩年,我們雖然常常通信,而她的來信也是非常不一致。忽然解脫,忽然又為哀愁所困。後來為了我自己的生活不安定,沒有確定的地址,所以通信的時候也很少了。直到她病重時,得到小袁一封快信,我便趕到這裏來。而到時她卻已經死了,殮了,我隻看見那一副黑色的棺材,放在荒涼的長壽寺裏。唉!她就這樣了結了她的一生!……究竟她這兩年來怎樣過活的?她何至於就死了?這一切的情形我想你比我知道得清楚,你能否說給我聽?

這時夜幕已經垂在大地上了,雖然夏天日落得較遲,而現在已經八點多鍾了,我們的晚飯還不曾吃。

“好,現在我們先去吃晚飯,飯後就在這院子裏繼續地談下去,我可以把沁珠兩年來的生活說給你。”我對素文說。

晚飯已經開在桌上了,我邀素文出去——飯廳在客堂的後麵,這時電燈燃得通明。敞開的窗門外可以看見開得很繁盛的玫瑰,在豔冶的星光下,吐出醉人的芬芳。我們吃著飯又不禁想到沁珠。素文對我說:

“隱!假使沁珠在這,我們三人今夜不知又玩出什麼花樣了?她真是一個很可愛的朋友!……”

“是的。”我說:“我也常常想到她,你不曉得我這兩年裏,差不多天天和她在一處工作遊玩。忽然間說是她死了,永遠再不同我說話,我也永遠再看不見她那微顰的眉峰和細白的整齊牙齒。嗬,我有時想起來,真不相信真有這回事!也許她暫且回到山城去了吧?……不久她依然要回來的,她活潑而輕靈的步伐,依然還會降臨到我住的地方來……可是我盼望了很久,最後她給了我一個失望!……”

這一餐晚飯我們是在思念沁珠的心情中吃完的。在我們離開飯桌走到回廊上時,夜氣帶來了非常濃厚的芬芳。星點如同棋子般,密密層層地布在蔚藍的天空上。稀薄的雲朵,從遠處西山的巒岫間,冉冉上升,下弦的殘月還沒有消息。我們在隱約的電燈光中,找了兩張藤椅,坐下。

“你可以開始你的描述了,隱。”素文催促我說。

阿媽端過兩杯冰浸的果子露來,我遞給素文一杯,並向她說道:“我們吃了這杯果子露,就可以開始了,但是從哪裏說起呢?”我說到這裏,忽然想起,沁珠還有一本日記在我的屜子裏,這是她死後,我替她檢東西,從書堆中搜出來的。那本東西可算她死後留給朋友們的一件好贈品,從曹死後,一直到她病前,她的生活和她的精神變化都摘要地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