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泉姊的話真對,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隻是這樣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為這樣一個可怕的形象,這是神秘的主宰,所給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

五月六日 泉姊還不曉得棕色人對我求愛的趣事,今天她照例地約我去學跳舞。我說我不打算去了。她很驚奇地看著我道:“為什麼?我們的錢都交了,為什麼不去學?”

我說:“太麻煩了,所以還是不去為妙!”

泉姊仍不大明白我的話,她再三地詰問我,等到我把始末告訴了她,她才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果不出我所料。”同時又對我說道:“你真真的是命帶桃花運,時時被人追逐!……他送花既在兩星期前,你怎麼今天才決定不去呢?”

“當然有緣故,”我說:“送花本是平常的禮節往來,而且他第一封信寫得很有分寸,我自然不好大露痕跡地躲避他,誰知越來情形越不對,因此決定躲避他。”

泉姊也曾談起自雲——那孩子雖然也有些莫名其妙的在追求我,可是我對他的態度,始終是很坦白的,同時他也太年輕,不見得有什麼深切的迷戀,隻是一種自然的衝動,將來我替他物色個好人物,這孩子就有了交代。

現在隻有小葉使我受苦,他有長空一樣的深刻與魄力,這兩點他差不多使我失掉自製之力。許多朋友都勸我忘記以往,毀滅過去。就是長空也以為隻要他死了,我的痛苦即刻可以消逝,其實這是一個錯誤的觀念,事實上我是生於矛盾,死於矛盾,我的痛苦永不能免除。

五月十五日 晚上我寫了一封家信後,我獨自在院子裏夢想一切的未來,我第一高興的是灰城的沉悶將被打破——也許我內心的沉悶也跟著打破,將來我或者能追蹤素文,過一些慷慨激昂的生活,這也正是長空所希望我的吧!

一縷深刻的悲傷,又湧上心頭,如果長空還活著,他不知該如何地高興,他所希望的大時代,居然降臨人間,但現在呢,唱著凱歌歸來的英雄隊裏,再也找不到他頎長的身影。唉,長空還是我毀了你嗬!

深夜時,我是流著懺悔的眼淚,模糊地看月華西沉。

六月十二日 下午同泉姊去中央公園的茅亭裏,談得很深切,她希望我到廣東去,自然我要感激她的好心,但恨我是一個永遠徘徊於過去的古怪人,我不能洗滌生命上的染色,如果到廣東去,我也未必快樂,而且我懼怕生活又跌進平凡,也許這是件傻事,因為憧憬著詩境般的生之幻夢,而摒棄了俗人的幸福。可是我情願如此,幽冥中有一種潛力,策我如此,所以我是先天生成的畸零人!

從公園別了泉姊,在家裏吃過晚飯,獨自在柳樹下枯坐,直等明月升到中天,我才去睡覺。

六月十五日 自雲和露沙都勸我回山城,好吧,這裏是這樣乏味,回到爸爸媽媽的懷裏去,也許能使我高興些。

車票已買定,明天早晨我就要和這灰城,和灰城裏的一切告別了。我祈禱我再來灰城時,流光已解決了所有的糾紛。

沁珠的日記就此中斷,我們隻顧把一頁一頁的白紙往後翻,翻到最後一頁,我們又發現了沁珠的筆跡:

九月十日 我病了,頭痛心裏發悶,自雲和露沙陪了我一整天,在他們焦急的表情上,我懂得死神正向我襲擊吧!唉,也好,我這糾紛的生活,就這樣收束了——至少我是為扮演一出哀豔悲涼的劇景,而成功一個不凡的片段,我是這樣忠實地體驗了我這短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