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廬隱的回憶(2 / 3)

子昂翩翩號才子,目光點漆容顏美,圓如明珠走玉盤,清似芙蓉出秋水。(陳定秀)亞洲俠少氣更雄,巨刃直欲摩蒼穹。夜雨春雷茁新筍,霜天秋準搏長風。(黃英君自號亞洲俊少)橫渠(張雲聰)肅靜伊川少,(程俊英)晦庵(朱學靜)從容陽明峭,(王世瑛)閩水湘煙聚一堂,怪底文章盡清妙。

這首詩既是遊戲之作,所以每人的好處都加了百倍的渲染,百倍的誇張。“夜雨”“霜天”兩句形容廬隱文章也覺溢美,不過她那一股縱橫揮斥一往無前的才氣如何使我傾心,也可以想見了。

我們進女高師的時候正當“五四”運動發生的那一年。時勢所趨,我們都拋開了之乎者也,做起白話文來。廬隱與新文學發生關係比較我早。她先在京報副刊投稿,後來上海《小說月報》也有她的文字。“廬隱”的筆名便在這時候采用的。她做小說也象窗課一般從不起草,一枝自來水筆在紙上颼颼寫去,兩小時內可以寫二三千字,但她的小說雖然氣機流暢,筆致爽利,而結構不甚曲折,意境也不甚深沈。我論文本有眼高手低之病,讀過她的小說,口裏雖不能說什麼,心裏總有些不大滿意。記得她第一篇小說《一個著作家》寫好後,她的朋友郭夢良邀集一班愛好文藝的朋友在中央公園“來今雨軒”開討論的茶會。我也在被邀之列。我看過稿子後默默不作一語。郭君征求我的意見,我隻好說:“遊夏不能讚一辭!”座中“王品清”忍不住一笑,廬隱怫然變色,好象受了什麼打擊似的。這情景我記得很清楚,好象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現在我還很懊悔,覺得不應當拿這句輕薄話,傷了她的自尊心。

十年春我和易家鉞,羅敦偉諸君打了一場很無聊的筆墨官司。羅易原與郭夢良君相厚,廬隱也就左袒著他們,與我頗生了些意見。從此在班上不大說話。那年的秋天我跑到外國去,廬隱的大文雖然常在報紙雜誌露麵,我已不大有機緣拜讀。回國以後,聽說廬隱小說已出了好幾本單行集,接著又聽說她愛人郭夢良已病死,她帶著一個女孩子到處飄流,身世很是悲慘。後來又讀到她編輯的《華嚴半月刊》和小說集《歸雁》等,我才知道從前意氣淩雲的廬隱,於今正在感傷頹廢的道路上徘徊,讀到她的那些飲酒抽煙,高歌痛哭的記述,我心裏也很不好過。想寫封信去安慰她一下,隻為了不知她確實通信地址沒有實行。前幾年聽見她和李唯建先生戀愛,同渡扶桑,不久有結婚之說。又聽說李君比她年輕,一時“廬隱的小情人”傳為佳話。民國十九年我到安慶安徽大學教書,會見舒畹蓀女士和吳婉貞女士(海濱故人中之朱心悟)談到廬隱近況。二人異口同聲地批評她太浪漫,並說她從前與使君有婦的郭君結婚已是大錯特錯;現在又與年齡相差甚遠的李君戀愛,更不應該了。我也知道她二人的批評是善意的,便是我也覺得廬隱這種行為太出奇。不過我當時竟替她著實辯護了一場。怪她們不應當拿平凡的尺,衡量一個不平凡的文學家。十年前廬隱給我的一點吸引力,好象這時候還沒有消失呢。

廿一年暑假返上海,友人周蓮溪告訴我廬隱已與李君結婚。現與中華書局總編輯舒新城夫婦同住英租界愚園路某寓。我聽這話不勝快樂,便與周君同去拜訪。記得廬隱那一天穿一件淡綠色撒衣花印度綢旗袍,淡黃色高跟皮鞋,臉龐雖比十年前消瘦,還不如我想象中的蒼老,隻覺得氣質比從前沈潛了些,談吐也不如從前的爽快罷了。李唯建先生那天也見著了,一個口角常含微笑的忠厚青年,廬隱飽經憂患的寂寞心靈,是應當有這樣一個人給她以溫柔安慰的。我聽得他們曾發表一本《雲鷗情書集》,想討取做紀念。廬隱隨手取了一本簽了幾個字贈送給我。那天我們在她們家吃了午飯。我們談了十年來別後一切;談到現代文壇的種種問題;又談到政治上見解,廬隱對於某種正為青年所歡迎,認為中國唯一出路的政治主張似乎不大讚成。我問她自己有怎樣主張,她卻不肯說了。她那時正寫一本《淞滬血戰故事》,布滿蠅頭細字的原稿,一張張擺在寫字台上,為了匆忙未及細閱。後在武漢大學,遇見她夫兄李唯果先生談到這本書,說擬譯為英文表揚中國民族光榮,但不知為甚麼緣故,至今尚未見出版。我辭別她夫婦回家時忘記攜帶《雲鷗情書集》,寫信去討,杳無覆音,大約是我們將她門牌號數寫錯的緣故。假滿赴鄂,接到她一封信,要我替中華書局中學教科書撰一篇“雲”的教材。我既懶於做文章,也就懶覆她的信,本來打算今年暑假返滬時,再去拜訪她們夫婦,作整日之談,誰知她已辭別這汙濁人寰,還歸清淨了。說起來我真抱歉無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