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生活作為小說邏輯的對照(1 / 1)

第十七章 生活作為小說邏輯的對照

王安憶:

我很迷戀推理小說的結構,它特別嚴格,我喜歡這個嚴格性。但小說的嚴格性又不能以損失生活的具體性為代價,所以我特別喜歡克莉絲蒂的小說。她有一部小說名叫《ABC謀殺案》,非常奇妙。它寫一個連環案,這一個連環案的設計頗具匠心。第一起案子的人名和地名都是A字當頭,第二起B字打頭,接下去發生了C字打頭的。殺人犯根據A B C的順序 ,把真正的謀殺對象納入到字母係列裏麵,讓人們忽略犯罪動機,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棒的殺人犯。我比欣賞波洛(Poirot)還更欣賞那些高明的殺人者。他們設計的犯罪方案實在是太精確,也很精致,需要有超級頭腦。但這一切不都是在作者的掌控下嗎?我們當然知道事情不可能像在假想的推理小說裏那樣發生。現實生活有著計劃外的邏輯,我還有比推理小說更高的期待,期待某種潛在於機械的「因為所以」之下的邏輯,生活裏麵的「因為所以」也許不像類型小說的「因為所以」那麼嚴格,但是在渙散的表麵下有著更緊張的內部關係。有時候我們可以參照一下曆史。我們剛剛對曆史說過很多不好聽的話,覺得它的邏輯裏有著太大的必然性,遮蔽了生活的具體生動,其實曆史的發生充滿了偶然性,因為它已經是那麼一個不能夠否認的事實存在,我們隻能承認它的必然性。我個人覺得小說是從生活中產生,遠遠超過人工能夠設計,而類型小說是人工設計的作品,而我們的野心卻是,希望創造像曆史一樣隨偶然性發生最終又走向必然結局的故事,這樣的邏輯很難尋找蹤跡。

之前中山大學請過李安來。李安的《飲食男女》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我們大家都在想這個老頭(朱老)是要和那個女孩子的母親(梁伯母)相好,可是結果卻是和梁伯母的女兒(錦鳳)好了。這時候回頭去看,所有的細節都是征兆。我非常欣賞一個細節:錦鳳的小女兒上學帶便當,朱老總是拿他自己做的便當把她的便當換下來,並且吃得幹幹淨淨,然後錦鳳也發現了,她說:“你肯定有做飯給她吃,因為我的女兒從來不會吃完我做的便當。”有一個鏡頭就是朱老在吃錦鳳做的便當,他用筷子撥了一下裏麵的菜,一看就不怎麼能引起食欲的,可是一個男人能夠把一個女人做得那麼難吃的東西全部吃下去,除了愛情,還能有別的解釋嗎?我很喜歡這種邏輯,這種邏輯是發生在你想象不到的細節裏。

張錦忠:

日常生活中有它的細節,有它的邏輯,就是必然的偶然;偶然的必然。

楊老師,請。

楊濟襄:

我特別對您細微地描述您對生活“秘密”的觀察感興趣。您剛剛有提到小說家跟自己的作品比較私密的對話,包含在自己的寫作欲望跟寫作題材之間的痛苦掙紮,和您自己的邏輯跟作品主題的邏輯。有時候你不甘願故事這樣發展,因為有所堅持。這都是非常私密的寫作經驗。在座的年輕朋友大部分都是小說的讀者,不見得能夠理解小說家在創作過程的這種私密性,而他們想要從讀者晉升為小說創作者的中間恰恰因為缺少這種祕密,或私密的對話,因而寫不出作品的秘密或者精靈,不曉得王老師有什麼樣的自我的突破經驗可以提供給年輕朋友?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