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母親茹至鵑的寫作與影響
王安憶:
謝謝你們提到我的母親,因為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現在有一些出版社要重新出版我母親的書,編輯甚至把她的名字都寫錯,把“鵑”寫成女字偏旁“娟”,所以我覺得時間過得非常快,人們的記憶力越來越不好。謝謝你提到她!
我母親是一個小說家,她寫作的年代和今天很不相同,必須要在很大的限製裏麵進行想象,所以她寫得很艱苦。小時候,我覺得她寫作象是一種受罰,白天要工作、照顧孩子、料理家務,隻能在晚上寫。而她對寫作非常嚴格,所以留下的作品不多。文革以後,八○年代的時候,她還寫了一些在我看起來是比較好的小說,後來漸漸地不寫了。有一次我記得很清楚,母親應出版社出書的邀約,整理她的小說,她這麼說了一句:“我那時候寫得真好!”我能夠想象一個寫作者,回望輝煌過去的心情。我母親一代人命運不濟,夾縫中求生存,盛年時又遭遇大動蕩,她整整十年沒有寫小說,待時代安穩,思想開放,她又要為適應變化而努力。母親對自己要求很高,我非常理解她後來為甚麼疏於寫作。她大約六十歲就基本停筆,七十三歲去世。很可惜,可是“曾經滄海難為水”,她曾經寫得那麼好,很難將就於寫一些敷衍的東西了。
我想這個結果應是由兩種情況造成的。一個是那個時代的嚴格性,她必須要把私人經驗和感情壓縮到公共主題中去,而那時代的公共母體又是極狹隘。即便如此,我母親在六十年代還受到批評,被認為「兒女情長」,不符合大時代潮流。但也因此──我覺得,在那時代縫隙間頑強透露出的個人性質有著寶貴的價值。另外,也不排除有個人的原因,我母親寫作不像我這麼隨便,我的時代是開放的時代,可以很任性地寫,在大量的實踐和實驗裏訓練、學習、進步。時代沒有給我母親時間和寬容,所以她留下的作品很有限。
1983年,我跟我母親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聶華苓老師從紐約請來一位大師,他為我們推斷過去和預測將來,他表述的方式非常文學,他比較我和我母親,說:“你們母女兩個人都是艱辛,可是母親是苦的艱辛;女兒是樂的艱辛。”我覺得說得很好。
張錦忠:
王安憶老師已經講得非常多了,需要很多時間去消化。我是很誠懇地這麼說的,她講了很多是我從來沒想過的東西,比如說,我從來沒想到中國當代作家會說材料少,因為十年浩劫、上山下鄉,中國大陸跟台灣比起來那麼大,中國作家的材料太多,很多新時期作家,傷痕文學、《反修樓》那一代,他們都寫了很多大時代的題材。聽了王安憶的一席話後,我必須重新思考中國當代作家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