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文革”時期的處境
王安憶:
您 對大陸革命時代的想象大致不錯,但個人和個人的情況還是有差異,可能和性格有關係,我格外地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遠離家庭,沒有前途,生活有多般苦楚,看 不到人生意義,那時侯我就在想人生意義了。我的母親為了支持鼓勵我,給我寫信,她說:「妳可以把你所看到的記錄下來。妳今天可能是覺得沒有甚麼意思,可是 也許將來妳回頭看,對妳會有作用。」可是我偏偏沒有聽我媽媽的話。年輕時候總是被個人的苦悶限製住,看不到周圍的生活,那些生活是我鄙夷和拒絕。現在成熟 了,或是說處境變好,比較安全了,回望過去,覺得農村的生活也許並不如當時所覺得的那麼糟糕,也惋惜自己沒有好好地看,看見更多更有趣的人和事,可是我依 然覺得那不是我的生活,當你認為這個生活不應該是你的,它就和你沒有關係,你就看不清楚它,所以材料少。更可能是自己的問題。
張錦忠:
《啟 蒙時代》幾乎是你少年時代的一個投影,走過“文革”之後,你應該也二十來歲了。台灣有一個作家叫王文興,他的經驗其實也非常的狹隘,1948年來台灣,大 學畢業後出國到愛荷華,然後就回台灣大學教書,他說過:一個作家大概不需要太多的經驗,二十幾歲以後的經驗就不重要了,靠回憶二十幾歲以前的經驗就足夠寫 小說了。相較之下,你的記憶可能更多。
王安憶:
作 家是各種各樣的,像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一生在他的家鄉小鎮,就寫那裏的故事,也沒有妨礙他成為偉大的作家。將經驗限定在二十歲有一定的道理,在二十歲之前,似乎該經曆的事 情都已經曆,餘下的生活本質上是重複。可是我卻不太能夠得到滿足,可能我是一個過於熱衷於編故事的人,材料的吞吐量太大,所以就會感覺資源緊張。矛盾的 是,我性格裏又有一種懦怯,怯於介入社會,把自己封閉得很嚴實,將各種體驗放大,最後遮蔽了向外的眼睛。然而,倘若不是這樣內向的性格,也許我就不做作 家,去做別的可能改變世界的工作了。
張錦忠:
文學本來就是苦悶的象征,難怪王安憶會成為作家。時間差不多了,有沒有人要問最後一個問題?
提問者:
《長恨歌》是白居易諷刺當時政治跟人物的詩,不知道王老師寫小說《長恨歌》的時候有沒有這種曆史背景?另外,剛才您說您的母親是苦的,而您是快樂的,是不是表示現在大陸的寫作言論很自由,假如您寫作題材牽涉到政治,會怎麼樣去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