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百年孤獨──馬爾克斯與沈從文的啟發(1 / 2)

餘光中:

可是我對於馬爾克斯真的很好奇,他這麼了不起的一個小說家、一個文豪,為什麼跟古巴的那個獨裁者是好朋友?同樣的,海明威晚年也住在古巴,他跟卡斯楚好像也很要好的樣子,是不是因為很多人討厭美國?所以呢,反正你要跟能打進美國的人交朋友,人家就覺得你是好漢,有這種邏輯嗎?

王安憶:

拉美的曆史實在是太複雜,我們對它的了解相當有限,但是似乎並不妨礙我們熱情對待拉美文學。所以,文學和現實,作家和社會,其實是非常奇怪的一種關係。譬如說,我們了解得比馬爾克斯多一些的作家──俄國的或者說蘇聯的高爾基。高爾基在斯大林政權下,被當作社會主義文學的聖人,給了他特殊的待遇,同行們卻過著岌岌可危的日子,隨時可能被當作蘇維埃的敵人處決,或者送到古拉格群島,他則被供在神壇。我們無從知道他心裏想著什麼,我們隻能看他的小說。我們看到了什麼?一個人道主義者和世界主義者。他筆下的俄羅斯下層社會,實已經超出階級的意義,而是一整個人間的苦難,仿佛耶穌甘願走上十字架代為贖罪的人類,可是非常奇怪又非常諷刺的是,他最後被納入權力世界,高高在上,以人民作家的名義淩駕於人民。我以為這裏可能含有知識分子和政治的關係,也是文學的虛擬性質和現實性質的關係。老師您看呢?這是一個很嚴肅的話題,在納粹政權底下,不是也有很多藝術家和獨裁者過從甚密,《鐵皮鼓》的作家君特·格拉斯最近坦承參加納粹童子軍的曆史,盡管誠實坦率是美德,我個人也不以為就能因而解脫責任,但是作為曆史中的個人,處境都是具體的,應該如何評價是個難題。

餘光中:

我想先談中國作家的例子好了。在(上世紀)30年代,有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沈從文,他很韜光養晦,政權改變之後,他就去研究服裝了,好像比較不容易惹禍。他的作品也比較溫厚,我看過他很有趣的一篇小說叫作《蕭蕭》。蕭蕭在那個農村,以這種封建儒家這個社會來講,她這種行為就很可能把她沉潭,把她淹死了;結果呢,原本悲劇的可能反倒變成一個喜劇的下場。

你對沈從文有什麼看法?

王安憶:

我認為沈從文是了不得的一個作家。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到了魯迅那裏,也許就是阿Q、閏土、祥林嫂、賀老六,是等待啟蒙的一批人,可是沈從文那麼熱愛他們,把他們寫得那麼可愛,在他們受屈抑的命運裏究竟還是有一點人生的美意。我很難判斷他在1949年以後到故宮裏做服裝研究,是因為寫作的能力消失了呢,還是他不能適應這個新興社會對文學的要求?我想可能兩者都有,我曾經聽北大錢理群教授談沈從文,他認為沈從文在此之前,寫作已經遇到瓶頸,似乎難以為繼,於是他去做服裝的研究。錢教授的意思是說,一個作家的興衰原因是複雜的,有著非常具體的個人理由,不能完全歸於時代和政治,這種泛意識形態的研究方法會妨礙我們真正了解文學的成因。但我寧可認為沈從文的興趣轉向,是出於表達形式的變化。一個人描繪生活可以有多種方式。沈從文覺得用小說來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已經窮盡可能,所以要換一個形式,那麼就再找一個吧,就是中國服裝的沿革,他以服飾來描繪他對世界的觀感。我聽到過一個傳說,不知靠不靠實,就是苗族人有一種特殊的記憶曆史的方法,就是在衣服裙褲上繡花。沈從文的故鄉是湖南,那邊有很多苗族的社群,會不會是企圖在服飾上尋找曆史,就像《百年孤獨》的那個智者讀羊皮紙上的密語。總之,沈從文覺得小說的方式已經不夠他用了,該用的都用完了,他要換一種方式來講述他的人生故事。我很為沈從文遺憾,他沒有得到諾貝爾獎。據說那年諾貝爾評委會已經在考慮他了,可是因為他離世沒能夠給予;諾貝爾獎的原則之一就是要頒發給活著的作家。

餘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