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我擔任過麵向年輕人的文學獎項的評審,我個人在評審當中比較傾向的那一類小說,是比較貼近現實,有生活的質感,同時感情真切的小說。這話聽起來其實很空洞,我應該怎麼來解釋我的意思?就是說,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寫作,如今有互聯網,有博客〔部落格〕,有了這樣開放的寫作空間,每個人都可以寫作,讓每個人看到,可並不因此就可以把我們每個人的事情都拿出來麻煩別人吧!人人都可以寫作,但那麼誰來看呢,誰甘願做讀者呢?回到我們最初的話題,就是主題和故事。受歡迎的寫作一定是體現了一個更好的價值,超出一般的,你我他都已經公認的普遍性。比如說,愛情,年輕人的作品往往是會寫到愛情,愛情是一個非常普遍的話題。可是怎麼樣的愛情是值得人們,那些不相幹的人們去關心的呢? 《斷背山》這樣的愛情,為什麼會那麼多人去關心呢?它其實離一般人的經驗很遠,它那麼稀少和特殊,卻受到相當普遍的重視,看來裏邊真是有著超出常識的認識,就是價值。我們應該承認,不是每個人的經驗都有價值,大多數人的經驗是互相模仿,互相參照的,尤其是在今天,傳播那麼廣泛,信息完全不受阻,我們每個人的經驗都是受到暗示的,你的經驗暗示了我的經驗,我的經驗暗示你的經驗。在這日常經驗之上,還有一個更有覆蓋性的樣本,就是藝術,很大程度上,生活在模仿藝術。在經驗的互相暗示之下,寫作裏的故事也就很難擺脫受暗示的命運,這樣說來,貼近現實,生活質感,感情真切就不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在去年中文大學的文學評比中,我們評出給一等獎的小說,是我力主,我很高興它能奪冠,因為意見並不統一,最後也不是滿票,隻是略超一些,但大家還是服從規則認同了。小說寫香港底層社會的一個婦女,租住的房子裏,都是香港勞工階級的市民,因此在小說裏便呈現出一個生活場景,對生活場景的客觀描寫總是參賽作品裏比較薄弱的部分。這一位女性以從容的姿態過著一份稱得上艱難的日子,你可以說她馴順命運,可即便是馴順不也是需要力量的嗎?何況她還保持著道德和善意。就是這麼一個故事,這故事使我感動,感動還不在於小說本身,因終究還是單薄,年輕人的筆力總是軟弱的,我感動的一個學生關心他者的世界,這個人群不可能是他直接介入的,說明他有著較為寬闊的眼睛,他看的範圍在自己的圓心輻射開去了。本身就很足以讓人被說服了,同時我覺得他寫得也很生動,他對這個生活,我想一定是他看來的或什麼,因為他本身是一個學生,不可能直接有這樣的生活。這是我做的評審時候,不由自主被吸引的作品。
您的第二個問題,就是催稿的時候,要怎麼樣來救急。首先,我從來不接受這樣的約稿,我覺得這樣的約稿太可怕,太容易讓人焦慮了。我寫作中,什麼樣的狀態是最好的,就是從容,一定要使自己從容下來,不能夠著急。首先我不太會接受規定的邀稿,再要有時間限製的話,就更不能接受了。但是您剛剛說的意思更可能是,寫作受阻,寫到某一個時間段停滯下來,這種狀況我覺得每個寫作者都會碰到,這確是非常令人沮喪的。我寫作三十多年,多少也建立起來一些標準,其對自己有一些期許,所以,其實不是怕別人不滿意,而是怕自己,最最不容易滿意的是自己,自己最知道是寫得下去還是寫不下去,是完成任務還是沒有完成,你今天的勞動是確有成果還是白忙了,不但沒有進展反而倒退了,沒有人比你心裏更明白。所以說自己的問題最早發現的是自己,寫得不順手,遇到瓶頸,力不從心,這是寫作人隱秘的苦惱,你雖然明白卻完全不曉得怎麼辦,沒有人幫得了你。也許唯一的出路是時間,你就熬吧,總有熬過去的一天!我經常用一個故事來說明這個狀況,就是張三吃餅,張三吃下第一張餅不飽、第二張依然餓,第三張還是餓,吃到第四張也許就飽了,吃飽了。可誰知道第幾張餅才飽啊?你隻能一張一張餅吃下去,隻要一張一張餅吃下去,總歸有飽的時候!
提問:
我想請問王安憶,您得過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對像馬來西亞這樣一個小國家,華文相對邊緣的地方頒給您的文學獎,對您來說它的意義是什麼?
王安憶:
得到花蹤獎我感到非常榮幸,但也感到受之有愧,覺得評委們對我是有偏愛的。我向你們透露一個秘密,得獎和運氣很有關係,有時候運氣在評委,有時候則是在時間點,那個時間點正好是你受到這些人的注意,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於是就得獎了。由馬來西亞星洲日報來辦這個獎其實是非常合適的,華語不是他們的在地語言,他們辦這個獎,這個獎就具有了天然的公道性。而且我覺得在馬來西亞,華語就好像語言的飛地,相對的孤立性使得華語特別具有文學感,因為它脫離了日常的功能,這就接近文學的特質:文學就是一個不被日常應用的東西。在這麼一個語言作為審美活動存在的地方,來舉辦文學一個獎,特別能夠突出文學的性質。
但是另外一方麵,我也應該承認,得獎這件事情並不像大家所以為的那麼令人激動,剛才說過,你在寫作過程中,克服辛苦、困難、壓力,最後終於達到目的地的快樂,其實遠遠超過得獎的快樂,至少也是齊平。得到獎固然是快樂,可是終於完成了你預定的任務,這任務在開始的時候看起來簡直不可能完成,進行的時候更覺得不能完成,最後竟然完成,而且自己還比較滿意,這個快樂恐怕是什麼也不能比擬的。但是得獎的熱鬧,我覺得是對寂寞的寫作一個很好的補償,寫作是一個人作業,相當孤獨,得獎卻是聯歡會,補償我們許多錯過的聚會。
提問:
演講開始王老師提到,您覺得以前的小說像新鴛鴦蝴蝶派式的,更像是一種玩物;五四運動之後受到西方文學影響,所以帶來的主題開始有對社會、對人生、對很多事情的關懷。那我今天有一個感想就是,因為五四運動是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是用白話文,還有沒有一個層麵就是,因為中國傳統上是用古詩、格律詩來表達、乘載著這些對人生、對社會的主題。那是不是因為五四運動是用白話文代替了文言文,所以就用小說來代替以前中國文人用詩來做的事情?
王安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