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安徽農村插隊落戶時候，那是七十年代，從上海來回要到一個叫作蚌埠的城市搭船，就是徐蚌會戰的「蚌埠」，船行需一個整天，在船上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我到現在還記得有一次過完春節回家，船上那兩男一女。在農村，從秋收到春耕是一個漫長的閑暇季節，許多農人會在這時候出門謀食，也就是要飯，因為他們覺得農田沒活，坐吃糧食，是極大的浪費，這就是農人的經濟學。但是中國的農村是經過幾千年文明教養的倫理社會，農人是體麵人，行為端莊。今天的丐幫就不同了，他們會去收集老弱和病殘做道具，都有勒索的嫌疑。那時的乞討卻是有尊嚴的，譬如說他們常常操琴奏曲，他們說，一曲拉完，不用開口人們就會給了。而且村戶人家都有規規矩，凡是到你門前討要，必是要給的，因為有一日你也會上別人門前去的。我們知情不懂事，出言輕浮，遇到乞討的會罵“不要臉”，這可就翻天了，討和被討的一致譴責和教訓。我在船上看到的三個人，就是外出回來的乞討者，在外度過一個冬天，此時回來春耕了。這兩男一女搭成一個小戲班子，那女的很活躍，和船上人，多是男性──那時節出門跑碼頭的都是男性──打得很火熱。然後呢，就有人就起興：船上人每人出兩分錢，你們三人給我們唱一曲，演一段。這女的很興奮，因為得到一個好生意，而且，她顯然是那種性格，有表演欲，好出風頭，還有點風流。可是這個建議卻遭到兩個男人中年輕的那一個的反對，看起來他倆是演出的主力，而那一個年長的更像是班主，和她搭手的年輕男人看起來很生氣，說他嗓子疼，不能唱，可能是實情，還可能不高興女子和眾人搭訕，這兩人之間顯然有著特殊的關係，一個冬季的相處足夠生出一段浪漫史，更可能的是，他不喜歡船上人，尤其是提建議人對他們然後一個看似他們頭領的人就兩邊說服，但最後也沒有把他們給說服，他們三人這一行的態度，不是嗎？人們多少是在調笑這女子呢！這樣的旅途，以及旅途上的人不會再有了，視野裏的景象變得整齊劃一，故事的資源在萎縮，這是寫作人的困境。
餘光中：
聽說你現在每天晚上很早就睡了，九點是吧？
王安憶：
我比較懶惰，吃過晚飯就什麼都不做了，十點鍾熄燈睡覺。七點鍾，也許更早起床，因為早上狀態最好，很清新。我是上午寫作，下午就不寫了，所以早上時間我非常珍惜。最晚八點，再晚不過八點半，我必須坐下來了。晚上我就要早一點安靜下來，不讓自己興奮，以免影響睡眠。我就像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餘光中：
寫長篇要很長的時間的，短篇會不會比較興奮一點，想趕快把它寫完？
我在安徽農村插隊落戶時候，那是七十年代，從上海來回要到一個叫作蚌埠的城市搭船，就是徐蚌會戰的「蚌埠」，船行需一個整天，在船上你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我到現在還記得有一次過完春節回家，船上那兩男一女。在農村，從秋收到春耕是一個漫長的閑暇季節，許多農人會在這時候出門謀食，也就是要飯，因為他們覺得農田沒活，坐吃糧食，是極大的浪費，這就是農人的經濟學。但是中國的農村是經過幾千年文明教養的倫理社會，農人是體麵人，行為端莊。今天的丐幫就不同了，他們會去收集老弱和病殘做道具，都有勒索的嫌疑。那時的乞討卻是有尊嚴的，譬如說他們常常操琴奏曲，他們說，一曲拉完，不用開口人們就會給了。而且村戶人家都有規規矩，凡是到你門前討要，必是要給的，因為有一日你也會上別人門前去的。我們知情不懂事，出言輕浮，遇到乞討的會罵“不要臉”，這可就翻天了，討和被討的一致譴責和教訓。我在船上看到的三個人，就是外出回來的乞討者，在外度過一個冬天，此時回來春耕了。這兩男一女搭成一個小戲班子，那女的很活躍，和船上人，多是男性──那時節出門跑碼頭的都是男性──打得很火熱。然後呢，就有人就起興：船上人每人出兩分錢，你們三人給我們唱一曲，演一段。這女的很興奮，因為得到一個好生意，而且，她顯然是那種性格，有表演欲，好出風頭，還有點風流。可是這個建議卻遭到兩個男人中年輕的那一個的反對，看起來他倆是演出的主力，而那一個年長的更像是班主，和她搭手的年輕男人看起來很生氣，說他嗓子疼，不能唱，可能是實情，還可能不高興女子和眾人搭訕，這兩人之間顯然有著特殊的關係，一個冬季的相處足夠生出一段浪漫史，更可能的是，他不喜歡船上人，尤其是提建議人對他們然後一個看似他們頭領的人就兩邊說服，但最後也沒有把他們給說服，他們三人這一行的態度，不是嗎？人們多少是在調笑這女子呢！這樣的旅途，以及旅途上的人不會再有了，視野裏的景象變得整齊劃一，故事的資源在萎縮，這是寫作人的困境。
餘光中：
聽說你現在每天晚上很早就睡了，九點是吧？
王安憶：
我比較懶惰，吃過晚飯就什麼都不做了，十點鍾熄燈睡覺。七點鍾，也許更早起床，因為早上狀態最好，很清新。我是上午寫作，下午就不寫了，所以早上時間我非常珍惜。最晚八點，再晚不過八點半，我必須坐下來了。晚上我就要早一點安靜下來，不讓自己興奮，以免影響睡眠。我就像農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餘光中：
寫長篇要很長的時間的，短篇會不會比較興奮一點，想趕快把它寫完？
王安憶：
是，短篇它確實是需要有集中的時間，似乎一種情緒，或者說是寫作的欲望一旦不抓住就捉不住了。我想，寫短篇有點像寫詩吧，它是一個轉瞬即逝的東西，所以相對的，寫作短篇心理上更有緊張度；寫長篇則是勻速前進，它需要設計和規劃，不是一時半會能夠完成的。在一個龐大的結構裏，又是無數的細部，既然目標遠到看不見，那就慢慢爬吧。所以我寫長篇反而比較沉著從容，每天做一點，總有一天做成吧。
提問：
餘老師、王教授，我是化學係老師，小說一直是我的最愛，所以雖然是外行，但是要請教一些事情。我們做評審要評一些好的作品，我想要知道王教授經驗裏邊，在評審的時候，什麼東西叫作好故事，能不能舉幾個例子？哪些是好故事，為什麼好？給我們一點分享。
第二個問題，你一定碰過一個狀況，當繆思離開，文思不能泉湧，然後又一定得交出一個故事主題給催稿人的時候，你怎樣能在很短的時間創作出一個故事和主題？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