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每天早上送多多上幼兒園,然後去菜市場賣菜。回來後摘菜燒飯,再打掃房間搞衛生。有時還沒做完這些就急急忙忙去把多接回來。晚上回來,還得替兒子洗澡,還洗衣服。一直要忙到很晚。他忽然一想,平時這些事可都得淩晨一個人幹的呀。他心裏忽然湧滿了濃厚的不安和歉意,忽然有點理解了淩晨的辛苦和她執意要離婚的決定了。這時他會長久地站在窗前,虛望著窗外,讓靈魂遊蕩著。這時他會點燃一支煙,迷惘地抽著,直到被什麼事情驚醒。
有時太想兒子,便放下手中的活兒,到幼兒園去,陪著多多。多多見到他會歡快地撲過來,驕傲地騎在他身上,讓小朋友們羨慕。每當此時,安老師便走過,把多多抱下來,多多便乘乘地下來,有時多多和小朋友玩去了,他便和安老師聊談。一次安老師問他多多的媽媽到哪去出差了?怎麼這麼長時間?他一陣窘迫,尷尬地轉過頭望著窗外那株茂盛的梧桐樹。安老師似乎感覺到什麼,真誠地看了他半天,那對明亮的大眼充滿稚誠和善良。他有些感動。他已長久沒看到這眼神了。多久了?那眼神在哪兒?他記不得了。那眼神已成為久遠的的記憶,就象他在芒山上看久長滿枯草的墳瑩一般。後來,安老師打破沉默,看著正在玩耍的多多說,以後多多有什麼事可以找她,然後把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小紙上遞給他。他忽然發現安老師對多多的感情遠多於淩晨。悲哀和感激立刻充滿了他的心。
每個星期六,他帶著多多回父母家。父親對他很冷漠。這位老將軍罵兒子沒出息,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他更憤怒的是居然兒子同意離婚。兒子不同意離婚,淩晨是離不成的,可這又有什麼意思呢?母親對他不錯,在經濟上接濟他許多,不至於使他感到拮據。他已很不習慣家裏的生活了。每次一到家裏便別扭,一刻也呆不住,和他們說話全是應酬,若不是為多多,他不會每周回去。難道你真的適應不了都市和家庭了嗎?有時他坐在沙發上,默默地問自己。哥嫂及妹妹對他不錯,很熱情,一來,妹妹就把多多抱上親個不停,然後讓多多叫阿姨。妹妹親多多有點過格,她正熱戀。妹妹以後會幸福嗎?他想妹妹以後肯定會離婚。多多玩得歡天喜地,不願回去。妹妹便把多多抱去睡覺。他在客廳裏可以聽到妹妹和多多的戲嬉,鬧到很晚。他的心底越發增添了深厚的空惆。
淩晨來過電話,想把多多帶走,他沒同意,淩晨履行了她的諾言,整個假期讓多多和他在一起。他接電話時心境是黑暗的。日子已過去一半多了,他心裏忽然變得酸楚起來。一想到還有不多的時間,多多就再也不可能象現在這樣和他在一起,他心裏就痛苦不堪,絕望的感覺就一步一步向他逼近。每天在幼兒園門口,聽到多多的那聲“爸爸,再見。”他心上就象被重重地砍了一刀,鮮血淋淋。他的思緒亂極了。內疚和負罪感時時地壓著他,他覺得他太對不起多多了,他覺得他盡一個父親的義務實在太少了。有時,多多睡著了,他凝視著多多的小臉,真想抱住多多大哭一場,請兒子原諒。可多多能理解嗎?說不定還會被嚇哭。有時,他會整夜坐在床前看著兒子,心裏懺悔著。這時他心裏就會湧滿對淩晨的內疚。有次多多哭著要媽媽,怎麼哄也沒用。最後實在沒辦法,隻得打電話給安欣。安欣來後,把多多擁進懷裏,多多噫語般地叫著安欣媽媽,安欣滿臉緋紅,眼裏露出羞怯和不安。或許是多多感到了母愛止住哭,不久就在安欣懷裏睡著了。這時已是夜裏十點半。他歉疚地看著安欣,說真抱歉。
他感到安欣對多多特別好,甚至他還認為,安欣對多多的感情比淩晨還深。他感到欣慰。這姑娘真有一個博愛的心啊。他嚇一跳,博愛。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善感和多情?他發現自己正慢慢地變成另個人,他不知這樣是好是壞。過去淩晨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個性的嗎?不是有很多姑娘向他婉轉地表示感情了嗎?還有梅呢?淩晨說,你別自作多情了。然後又說,這全因為他的個性好,見鬼!當時他頗為得意。他要送安欣,安欣不讓送,說多多離不開人。他執意要送,她沒再阻攔。納涼的人已很少,隻有對對情侶在表現浪漫。安欣低著頭,整個地使他感到她很羞怯。在一路燈下,安欣站住,讓他回去。當時他盯住她的大眼,一刹那,他走神了。噢,送你到家,這樣更好些。他心裏狠狠地罵自己渾。他又想起,那次也是在這個季節,這個時辰,路燈下,他第一次發現淩晨的鬢角上滿是象剛出生的小白鼠身上的毛樣的細毳毛,鮮嫩明亮,飄飄悠悠,朦朧迷妮,透著勃勃生機。當時他心裏湧起從來沒有過的溫情,他感到心都快碎了。那時,他們已快結婚了。結婚後,他再也看不到那鮮亮的鬢角了。瞬間他眼睛發澀,他感到他在葬送一樣再也得不到的,對他來說極為珍貴東西。早知這樣,他絕不和淩晨結婚,絕不!他要永遠保住淩晨那鮮嫩的鬢角,他發誓要節欲。可是每天一見到淩晨就心旌搖蕩。鬢角遠遠地拋在腦後。當時他是多麼鄙視自己啊!安欣不是有和淩晨那時一樣的鬢角嗎?走過路燈,他貪婪地盯住她的臉頰,他真想把她叫住讓他看個夠。他猛地覺得自己很萎瑣。他在心裏狠狠地罵自己。到了,前麵拐彎就是家了,安欣閃爍著明亮而天真的大眼對他說,以後多多有什麼麻煩就叫我。他望著安欣修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心裏湧動著濃濃的惆悵。
夜裏他睡不著,轉輾難忍,他怕弄醒多多便起來。他靜靜地坐在那裏,默默地凝視著窗外的黑暗。漸漸地,他感到黑暗把他包圍,越來越近,越來越黑,幾乎把他吞掉。毫無痛苦,毫無恐懼,心裏似乎還感到有一絲愉快。他想起羅馬詩人維吉爾的一句話:“真理隱身於黑暗之中。”或許自己真的在尋找真理?真理真的已接近他?真見鬼?他又想起了勃朗特的那句名言:“人生就量含辛茹苦”。是的,是這樣,他想。那天在路上遇見梅,他嚇了一跳,梅臉色明亮紅潤,氣色好得如同新婚蜜月。他盯住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梅衝他笑笑,他看到了她臉上的尷尬和同情。梅輕輕地問他,是不是離婚了?他點點頭。你真勇敢,梅說。他苦笑,他是多麼不願離婚!梅說那你以後怎麼辦呢?梅臉上露出真誠的痛苦。他沒回答,變得不知所措。他左兵旗從來也沒被人這麼同情過。許久,梅又說,大兵,你的臉色真的很糟糕,你要當心身體。無論如何要當心身體。沒事,生活的路還長呢,黑暗到了盡頭便會迎來光明。他說,竭力瀟灑的笑笑。見鬼!自己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哲人了?自己那傷痕累累的心……嗯,你真的要當心身體,看你瘦的,梅淒涼的語調在他耳旁回蕩……他心裏顫了一下。這輩子我是胖不了了。一會梅又說,晚上找點事情做做,那樣會好點。他看到梅的大眼充滿了善良和同情。是的,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有時候……他說不下去,他不知道再說什麼。多多好嗎?還好,小家夥挺調皮。過些天我去看多多。她說,聲音溫柔充滿感情。他又看到了梅幸福得滿臉透光的表情。你好嗎?他終於問。梅看看他,羞怯地說,挺好。他盯著梅,有點明知故問,幸福嗎?梅低下頭忍不住笑點點頭,他對我非常好。他看到梅的臉上透溢著止不住的幸福湧潮,就像大海那永遠不斷海湧一樣。他心裏湧出重重的苦澀。梅抬起頭看著他,說,大兵,我真的希望你幸福,她這麼說著流出淚來。
他覺得他現在似乎變成了一個哲人,或藝術家,常常會在燈下寫上幾個小時。以前他沒有這習慣。有時他會在本子上寫上幾千字,寫上一些他自己後來也覺得奇怪的話:
“你怎麼會變成了一俱僵屍,象被埋了幾千年一樣。你的熱情呢?你的心靈之河呢?你血液的智慧都流到哪去了呢?你活了三十四歲,怎麼會撞得傷痕累累,遍體鱗傷呢?為了走好以後的路,你應該反省了,深痛地,刻骨銘心地,反省自己走過的每一步路,為過去哀悼,為未來思考。太陽已經快出來,昨天已成為古老,為了明天,為了餘下的三十年,你必須來一翻脫胎換骨。你必須到生活裏去煎熬,就象到這夏天的太陽底下去煎烤一樣。麵對上蒼的烤問,你敢說你無愧於這人生嗎?……”
你說你痛苦萬端,可是別忘了夥計,痛苦是一種偉大的財富,不知是哪一個哲人說的,人類每一次進步都是經曆了非凡的痛苦以後才取得的。作為人類的最小單位每一個具體的人不也是這樣嗎?
所以說大兵,你是這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見鬼!他左兵旗居然成了這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了。
有時,多多睡死了,他便來到外麵,不知不覺來到離家不遠處的那個不大的小湖邊,好象有在天之靈把他引過來一般。月亮很圓,很亮,地上宛若下了層霜。微風吹指,柳枝無聲地晃動,揉碎水中的月亮。他猛然間想起遙遠的往事,想起他還在大學時,那個他怎麼也忘不了的膽戰心驚的夜晚,他心裏發顫。
月色朦朧,湖麵一片灰白,閃爍著旖旋。沒有風,萬籟俱寂,田野和湖麵已出現露水。其實愛和欲望沒什麼區別。可以用一個等式來表示,你說是嗎?聲音清脆撩人,左兵旗沒敢看她。頭有點暈,你對我是愛還是欲望?把頭轉過來。你不說我也知道。為什麼?你的眼睛已告訴我。實際上每個男人都是色鬼,說男人有理智全是瞎說。她倒在草地上,雙臂向上伸去,占滿了整個床單,他向她移動,眼神凝住。從白嫩的雙臂滑向微微隆起的胸脯。連衣裙領敝得很低。是故意換這件吧!他想。立刻感到口幹舌燥。他感到自己在向上飄去。女人真傻,真正能刻在心底裏的隻有一個男人,真正愛的一生隻會有一個男人,也隻有對這個男人她會主動幹一切,不管她嘴上怎麼說。可你們男人真壞,一輩子都不會安住春心,時刻都不會忘記尋花覓柳,心裏永遠掛著幾個女人。我以後也得象男人一樣。你沒在聽我的話,你的眼睛不老實,挨近我幹嗎?他停住,了一眼四周,目光貪婪起來。灰朦的月光下,她變得美麗異常。他伸出手臂,捧起這美麗。他覺得,他宛若跋涉了千山萬水,疲憊不堪,萬念俱滅,猛然來到一個皇宮。他撫弄著這美麗,享受著這美麗,他張開血盆大口,他聽到了她的喘息聲。他抬頭望去,前麵一片黑莽。他覺得他正在爬一坐大山,氣喘籲籲,喉嚨火辣,渾身虛軟,黑暗把他包圍,漸漸地聞到了草的馨香和湖水的津涼,他涉過河灘,慢慢地漲滿水,終於他聽到了她那聲粗重的呻吟,他終於到達了渴望已久的火海。他象走過大撒哈拉一樣,汗流浹背,他想到了母親和孩子。
8
晚上,左兵旗剛給多多洗完澡,梅來了。
“梅阿姨。”多多大叫,向梅樸去。“你怎麼這麼長時間不來看我呀?”
“阿姨太忙。”梅在多多臉上親了一下,然後衝左兵旗:“還好嗎?”
“還行,今天怎麼來了?”
“想來呀?”她說完盯住他。
“我發現你今天真漂亮。”他說,“真想給你照張特寫。”
“別拿我開心了。你這兩天睡好了嗎?”
她看到他的臉色黑枯憔悴,知道他沒睡好。
“真的,在柔和燈光下,你比任何時候都美。”
“多多,梅阿姨漂亮嗎?”
“漂亮!”多多大叫摟住梅的脖子。
“快下來,多多,阿姨累了。”
梅從白色小包裏拿出二塊巧克力給多多,多多歡天喜地,滿足地上床睡覺了。
他們在客廳裏坐著,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隔壁電視機裏播著故事片。裏麵一個女的正吃了耗子藥似的大叫“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