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最後的愛情(一)(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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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裏煙霧彌漫,濁悶窒人。狹窄的走道上擠滿了人。不時地有人掮著沉甸甸的袋子擠過,口裏吆喝著:“吃冷飲了──一各種冷飲都有──”叫賣聲打破了沉悶的寂靜。對麵打倦了撲克的四個小夥子,正歪著腦袋打盹。隻有車輪駛過鐵軌的接合處單調均勻的“咣當”聲打破煩躁的寧靜。

列車駛過一坐鐵橋發出巨大的哄鳴,把左兵旗從不安穩的睡夢中驚醒。他感到頭要裂了。一天一夜在車廂裏憋著,使他心煩意亂。他看了一眼窗外,江麵闊坦,水質清綠,幾條木舸緩慢移動,帶著清馨的江風從窗外吹到臉上,他頓覺舒朗了許多,他深吸口氣。

列車衝下鐵橋,鳴叫著,再次給車廂內的沉寂帶來點生機。窗外的景色已是南方,城市近郊的鄉村炊煙嫋嫋。夕焰在遠處的平原上熊熊炮燃燒著。餘輝中,淩亂的村落、平房,蔥鬱的田野上幾個女子在耕作,儼然一幅莫奈筆下的田園風光。他心裏頓時注進一股山泉般的清甜,仿佛嗅到了那股他怎麼也聞不夠的野山果似淡藍色的馨香……

左兵旗又想到了軍艦。

這時,那封電報把他的情緒破壞了。那一行字:“多多病重速歸”象六顆子彈擊中他,把他打得粉碎。他轉頭,下意識地向斜對麵望去。那小孩白嫩的臉正偎著母親的胸脯,嘴一動一動地吮著母親咖啡色的奶頭。左兵旗心裏發酸,他想到了多多,淩晨沒給他哺過一天乳。那時,她虛弱地躺在床上,說:為了保持體型。她這麼說著,臉上微笑,眼睛卻閃亮,任憑多多在一旁淒惶地啼哭。當時錄音機裏正放著一支柔慢溫和的曲子。左兵旗親吻了她,什麼也沒說。

他愛她。

火車加速了。象匹瘋狂的野馬奔騰而去。風打在他臉上帶著溫暖的刺痛。汽笛劃破黃昏的寧寂。遠處最後一片晚霞已退淨,天空開始冷卻。左兵旗心裏莫名地痛了起來。他別過臉,疲憊地撞在軟背上,虛乏地合上眼瞼。

他不想回憶,可多多的影子總在腦中閃過,又黑又亮的眼睛大而天真,溢滿詢問。每次休假,他都有點懼怕兒子那懷疑、恐懼、陌生的目光,仿佛他純淨的瞳仁裏有一種深不可測的核體輻射出使左兵旗感到不安慌亂的光。在兒子麵前,他是多麼軟弱多麼可憐啊!

左兵旗感到愧疚。

那天傍晚,他踏進家門,看到和淩晨玩積木的兒子,心裏猛地湧起溫情。他大叫:“兒子哎!”淩晨抬頭,眼裏閃過興奮,手指左兵旗:“多多,快叫爸爸,爸爸回來了。”兒子閃動著大眼,盯住他向後退去,最後躲進衛生間“乓”地關上門。他的心壁被銳器重重地刺了一下,那顆心就象燒紅的碳被扔進水裏一樣。淩晨撲過來,靠在他的胸上呢喃地說:“誰讓你不回?你再不回來兒子都不要你了!”他扳過她的臉,端詳著,心發顫,活脫一個葛麗泰·嘉寶。剛才心裏的傷痛被淩晨的美麗衝掉了。他的瞳仁閃亮,猛地把他胡子拉喳的嘴扣在淩晨的櫻唇上,吮著,舔著,咬著……

車停了。“旅客同誌們,現在是臨時停車。”喇叭裏傳來了播音員溫柔嗲膩的聲音。這鬼地方邊趟快車都沒有!這一天左兵旗已經記不起停了多少趟車了。他睜啟眼,茫然地望著對坐上緊偎著打盹的情侶。他心底泛起一絲嫉意。從一上車他就和他們作伴,還談過幾句。那女的沒有淩晨漂亮,可她謙和溫靜,使他一下子產生了好感。淩晨太傲了。

他把目光移到窗外。天已大黑,湛藍色的蒼穹上星光閃爍。原野上昏黃的白熾燈稀疏星亮。淩晨是最喜歡這時辰的。那時他在海軍學院讀書,每天黃昏淩晨便在學院後門等他。在廣闊的原野上他們做著美麗而放浪的一切。他愛淩晨,淩晨更愛他。那時他們多幸福。可現在,哦,淩淩……為什麼?都十四年了,多多都六歲了,可你還是走開了……

晚上,多多已睡去。淩晨從廚房進來。

他望著她,充滿溫情。他盼望著和解,可看到的卻是冷冰的眼神。他心裏頓時湧起煩躁。兩年來他被這攪得痛苦不堪。

淩晨的臉蒼白冷靜,她沉默地望著窗外的黑暗。

他痛苦而又內疚地盯住淩晨,不知說什麼。

當晚淩晨摟著多多睡客廳去了。他坐在臥室的沙發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淩晨把多多帶走了。桌上留著紙條,上麵有淩晨二行清秀的小字:“別來找我,我回媽那住幾日。不送你了。我和軍艦擇其一吧。淩。”

他淒惶地盯住冰箱上那棵結婚時種下的五針鬆。

次日,他挎上包,在透骨寒風伴送下邁上火車。

火車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動了。窗外已是城市。霓虹飄閃,燈光闌珊。公共汽車慢騰騰地在馬路上行駛,左兵旗一陣湧動,哦,故鄉,養育了我二十二年的故鄉。他心裏輕輕地呼喚,一股柔情充溢心底。他想大喊幾聲,可終於沒出聲。

列車已進入站台,播音員的柔聲從喇叭裏響出,宣告終點到了。車廂裏一片騷動,真誠而又混亂。十年前,他剛出去當兵時也曾這樣,激動不安,盼望著早點登上軍艦。這畢竟是他想了多少年的願望啊!結果,他卻付出了代價。

這時他鼻裏有些發酸。

2

當左兵旗踏上115路車,望著窗外那人群熙攘,嘈雜的車站廣場時,他麵前閃過身著素裙的淩晨。那是他離開上海後的頭次探家。正是九月,暖風溫柔地拂起淩晨那條白裙子,露出兩條細嫩的白腿。左兵旗遠遠地發現了她,眼裏放光,血往上湧。兩個月了,左兵旗可償到了這苦熬的滋味。他奔過去,想擁住她,但戎裝阻止了他。他使勁捏住淩晨的纖手。淩晨眼裏發燙,衝動地把唇貼過來……

電車拐彎,把他晃了一下。他的思緒打斷了,心裏一陣空愁。

寧靜的芷江西路。他們的腳印曾布滿這條路。那是他們的初戀。

他是作為保護神得到她的。那時,每天晚自習回來,都有人襲擊淩晨。她害怕極了,找了強壯的左兵旗,希望他每晚送她回家。左兵旗極厭惡姑娘,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不撩姑娘的英雄。他想拒絕,看到淩晨楚楚可憐的臉,他答應了,很勉強。那時他們十六歲。既然答應了,就得負責,左兵旗為淩晨大打出手,共擊落對手六顆門牙,縫了二十二針,自己在左臂上縫了九針。快十七歲的一個晚上,在芷江西路標的中段,淩晨拐向一條小胡同。她停住盯住左兵旗,眼裏晶瑩閃亮。左兵旗發現他不再是個英雄了。

“你喜歡我嗎?”淩晨低聲問。

左兵旗盯住她,忽然覺得決不能掉價,他輕鬆地說:

“不喜歡。”

淩晨哭著跑了,馬尾棕在後麵飄散。

左兵旗心裏充滿得意。誰都追求淩晨,他卻不動心,此乃英雄也。他剛學過這句古文。他追上淩晨,保護神還是要當的。

“誰要你管,從今往後你別再陪我了。”

“不,我有責任。”

“我不要你管了,誰要你再管了!”

淩晨抽噎著往前走,左兵旗跟在旁。

電車快到那條小胡同了,左兵旗心裏湧起一股柔情,他注視著那一閃即逝的已變得模糊的胡同。

為了逞一時英雄,左兵旗可嚐夠了追求的痛苦。經過神魂顛倒痛苦不堪掉了十斤肉的半年,也是在這個胡同,淩晨讓他跪在地上。那時左兵旗心裏一點屈辱都沒了,然後淩晨讓他起來,把頭靠在他寬厚的胸脯上,掉著淚接受了他的愛情和近乎受難般的初吻。這時路旁的梧桐正散出苦茵茵的清香煙。

車到了廣中路,左兵旗下了車。過中山路就是那條被樹蔭遮蔽的柏油小路。家就在小路的盡頭,一套二室一廳他上高中時父親就為他備好的樓房。他放慢腳步。他記得結婚時,婚禮很隆重。那年他倆大學剛畢業,父母親答應他一切要求。等人散淨時,他倆又到芷江西路走了一圈,重溫了初戀後的一切細節。還是在那小胡同,淩晨又一次讓他跪下。他的頭長久地貼在淩晨白裙裏的大腿間,直到雙膝發痛。左兵旗可知道了,要愈合少女受傷的自尊心有多難啊!淩晨終於把他拖了起來。第一次主動地摟著他的脖子流著淚吻他。是激動還是心疼?他的心都碎了。他忘了時空,隻有一個想法在左兵旗腦中形成──一輩了愛她。回到大門口,左兵旗把淩晨橫抱起,從一樓抱到四樓家裏。

風吹來,梧桐樹瑟瑟作響。地麵上已經有落葉了。燈光透過婆娑樹葉曬在路上斑駁迷離,他的腳步變得越來越慢,他覺得路變得越來越窄。快到家門口,他猛地站住。他心裏湧起一陣恐懼,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一陣一瞬間可以把他打得粉碎的恐懼。他盯住四樓用紅漆漆的足有十五平方米的大窗戶。窗簾拉著,裏麵透著微光,仿佛還有人影,他一陣顫栗。多少年了,左兵旗盼望的就是這一刻──快到家的一刻。他可以把他對淩晨極度的思念和欲望在瞬間徹徹底底的傾瀉出來。可現在,等待他的卻是更難忍的折磨。

左兵旗終於走過去,走進大樓,走上樓梯,走上樓梯。在門口,他站了會兒,盯住電鈴注視數秒鍾。終於他抬起臂,用手指摁了電鍵。那曲他熟悉的電子樂鑽進他耳孔,敲擊著耳膜。他的思緒凝固了。

也是在這個季節,在這個時辰,淩晨頭次摁響了這個門鈴。左兵旗打開門,驚愕地望著淩晨:

“你怎麼來啦?”

淩晨盯住他,哇地哭了起來。左兵旗把門關上,擁著淩晨,安慰她。漸漸地他知道,她在家裏受了委屈。

“你爸要求也太高了,86分還不夠?”

他替她擦掉淚珠,被淚水打濕的睫毛更是楚楚動人。左兵旗盯住淩晨的眼睛,他的心裏衝進了股從來沒有過的激情,一切都凝固了,一股欲望象火山般從他心底湧起,他的眼裏射出兩道火,猛地他把淩晨緊緊地擁進懷裏,瘋狂地吻她,第一次咬破了淩晨的嘴唇。第一次看到了淩晨豐滿美麗的胴體,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欺騙了淩晨,聽到淩晨那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和隨之而來的哭泣和鮮血……

那年他們十八歲。

一曲終了,沒人來開門。左兵旗心灰意冷。他打開鎖,推開門。屋裏亮著燈,他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屋裏的每一件東西都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他知道淩晨一次也沒回來過。立刻,他心裏變得空空落落了,就象一望無邊的沙漠。他長歎一聲,心裏發酸。他重重地坐進沙發,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3

左兵旗撥通了淩晨的電話:

“多多怎麼啦?”

“沒什麼,挺好。”

左兵旗長長出口氣,同時一陣惱怒。

“那電報怎麼回事?”

“有事急著和你商量。”

媽的。左兵旗心裏罵道。

“可你知道,現在正準備遠航,般上有多緊張。”

“這和我無關。”

“可你不至於拿父子訣別尋開心吧?!”

“對不起,當時我想不出別的辦法。好了,別不高興,等我……”

淩晨的語調充滿柔情。左兵旗心裏一陣湧動,他已好久沒聽到淩晨這語調了。

風從窗外吹進,初夏的風已有些炎熱了。窗外一片耀眼。兩天沒睡,使他腦袋脹痛。他坐在沙發裏,默默地望著。陽光從窗外鋪進來,不時地被窗外那株樺樹揉碎。寧靜而憂傷。他在等淩晨。

他轉頭看著客廳,桌上的酒和菜默默地注視著他。他感到有和解的希望。驀地,他想起政委對他說的話:“女人要是變了心,十輛坦克都拉不回來。”女人很固執,上帝賦於她們很多苦楚,可是軍人的苦難少嗎?生活有那麼多的苦難還要自我作賤幹什麼?人啊!他猛然想到梅,一次她下夜班回來,哭著告訴他,丈夫如何折磨她。打那以後,他感到她日漸憔以,全然不是他第一次見到的充滿生機的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