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望著窗外,烏雲遮住了太陽,緊跟著刮起風。一陣悶雷響過,黃豆般的雨點稀疏落下,傾刻柏油小路上便射出寒冷的水光。他心裏流過一絲淒楚。
你活著,不想昏昏庸庸的過一輩子,你下定決心去追求些東西,並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做了,給軍艦,給社會,算是自己的一份貢獻,或者說不枉費了自己的一生。這下可好,災難、痛苦、磨難、精神上的、肉體上的,該受的罪不折不扣一件一件的襲向你,一個也不能幸免。使你痛苦萬端,使你每日在煎熬中生活,使你瘦得象從饑荒年月過來的一樣,或者使你象海明威一樣用槍打掉自己的腦袋。噢,多麼慷慨的奉獻!可是誰也沒逼你呀,你自己樂意接受這些奉獻。
雨點變得密匝起來,風變小了,把雨絲吹進窗戶,飄到他臉上,身上,他感到了一絲溫情。這小雨多麼溫柔純情,象十八歲的少女……
“兵,考不上大學,我們可結不了婚啊!”
“能考上,不過我現在老是走神……”
“我也是……若真考不上,那……就慘了。”
“……”
“還有半年,兵,我想……我們不再見麵,好嗎?”
“……”
“好嗎?”
“嗯。”
“那……你……你再好好吻一次吧……”
她流著淚跑開了,瀑布般的長發飄散開來,天上開始下起小雨,雨點打在長發上,閃爍著很亮的光點。
左兵旗望著小路上跳動的小雨點,心裏忍不住抽動,鼻子有些酸,眼睛發澀。這可不是你老兵幹的事情,他在心裏說。他離開窗戶,“多少應該快樂一些,你是對得起生活的。”他對自己說。無意間,他碰到了胡子,該刮了,噢,淩晨最討厭的就是胡子,那次他回來,硬是讓他先刮掉胡子……他拿過鏡子,額頭上四條刀刻般的皺紋,黧黑的臉頰消瘦而憔悴,胡子又黑又硬,眼窩深陷,但眼睛還沒衰老,炯炯有神。他一點不後悔,盡管當時高考第一誌願填海軍學院時他幻想中的前途和現在大相徑庭。
他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這時淩晨進來了,他愣愣地望著她,竟變得不知所措。
“還不幫我把風衣脫了?”
他走過去,準備伸手摘風衣,傾刻頓住了,淩晨的發梢上掛著水珠,一片閃爍,他盯住她。
“你怎麼啦?”
“淩,我愛你……”
“淩……知道我的心嗎?……別離開我……”
“淩淩,你忘了過去……”
“不!”淩晨堅定地說。
她脫掉風衣,仰頭甩了頭發,用手捋了一下。
左兵旗心裏驟然變成一片空白。他望著她心情平靜下來。他為剛才的激動羞愧。“媽的,老兵,你還像個堂堂海軍少校嗎?”他在心裏罵道。他拿起瓶咕嘟咕嘟往吲裏灌,他感到一陣舒坦。他在部隊創下了九秒鍾喝一瓶啤酒的記錄,這震住那一帶的弟兄們。
“你喝嗎?”他喝完問淩晨,給淩晨倒上一杯。
淩晨在桌邊坐下,右手又捋了一把頭發。一陣風吹過,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熟悉極了,深刻銘心,那時,他們談得多歡啊,憧憬大學的學業,未來的生活,以及關於那些愛情的沒完沒了的討論,整整一個夏天,直到去大學報到。
現在都忘了。
淩晨張開小口,細慢地吃著菜。他盯住她,細細的魚尾紋已爬上淩晨的眼角,可依舊動人。他想,她是不會缺少追求者的。他給她斟酒,啤酒沫溢出杯沿。
“你永遠改不了你的魯莽。”淩晨衝他笑笑說。
他想起了電影《安娜·卡列尼娜》中嘉寶的劇照,他放下酒瓶,挾了塊熏魚。
“你還記得林濤嗎?就是去年休假時來過的那小夥。”
他想起來了,高高的個兒,人長得挺棒。進門後坐進沙發,雙手放在膝上一動不動,整個兒的幼稚。當時左兵旗對他印象不錯“質樸、坦誠”。
“他還是個孩子。”
“二十四歲,他很愛我。”
他心裏一動,一股火直往頭上竄。
“他想和我結婚。”
他感到思緒變得粘稠起來,好象腦中塞滿了漿糊。一個幻覺在他心裏出現。他又喝了一口酒:
“離吧!或許你和他早就幹上了!”
他說完就後悔起來。
“你……”淩晨的臉變得慍怒而蒼白。
他慢慢地喝著酒。這時雨停了。
4
“爸爸──”
多多滿頭大汗叫了一聲向他奔過來,一頭紮進他胸脯。淩晨站在門口,臉上露出困惑和迷惘。她走進衛生間。
“兒子咳!”
他大叫把多多抱了起來,心裏注進一股津甜的山泉。多久了。他盯住多多,用手擦掉多多額頭上的汗水,眼裏有些發澀。心裏忍不住顫動。他忘情地把胡子拉渣的臉頰磨蹭多多的臉。
“嗯……爸爸壞。”
多多用力推他,還用手打他的頭。
柔軟的小手敲擊著腦殼,他感到一股溫情。淩晨常在撒嬌時用手敲打他,那時他會整個兒地把她抱住,心旌搖蕩。
“爸爸,老師說爸爸是打壞蛋的,壞蛋是什麼樣的呀?”
看著多多大而明亮,充滿詢問的眼睛,他又變得不知所措了。
“壞蛋……壞蛋就是不好的人。”
“什麼是不好的人呀?”
“不好的人就是專門幹壞事的人。”
“什麼是壞事呀?”
“壞事……”他看著多多,“壞事就是傷害別人感情的事。”
“什麼是傷害別人感情呀?”
他變得詞掘言窮了。
“爸爸說呀說呀。”
多多邊說邊用手打著他。這時淩晨從衛生間出來,表情有些異樣。
“多多,快不來,別調皮了。”
“我沒調皮,爸爸不回答我的問題。”
淩晨把多多抱過來,多多一下子把臉貼住她。她看了他一眼,迷惘而空惆。他尷尬地笑笑,轉過身去。猛地,多多掙脫淩晨下來,跑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腿。
“爸爸怎麼不回來看我呀?”
他心境驟然變暗,酸楚泛起。
“爸爸很忙,多多要原諒爸爸好嗎?”
“不忙了來看我嗎?”
“看,看,不忙了,爸爸一定來看多多,一定陪多多去玩……”
他說著流出兩顆酸澀的淚。
“爸爸怎麼哭了?”
“爸爸沒哭,爸爸是高興。”
左兵旗使勁地把兒子擁進懷裏,大顆的淚珠打濕了多多的衣服。
“你盡了多少父親的責任呢?”他捫心自問,“這麼多年,你給予多多實在太少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丟掉了,宛如流去的水,再也回不來了,他真想大哭一場,而他卻止住了淚。
他想,這十幾年變化太大了,過去幸福的慨念,已成為久遠的一則童謠,成為墓地裏一塊破舊難以辯認的誄文。而他卻還停留在過去的憧憬裏。
“爸爸,我要看獅子王。”
多多聽到隔壁電視裏傳來獅子王的音樂,迅急地從他身上下來,跑到電視機前,摁下電視機開關,嘴裏跟著音樂唱起“獅子王之歌”。
他看著多多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心想兒子以後會怎樣?永遠不長大多好。他走開,在多多的一張二十四寸的彩照前停下,凝視著兒子。這時淩晨也走近。
“他長得太象你了。”他對淩晨說。
“可他的精神氣質,都是你的,固執得可怕,他才六歲。”
他解嘲地笑笑。
“林濤很喜歡多多。”
淩晨真誠地微笑。他一陣慍怒。他知道淩晨在報複他,為白天那句他說完就後悔的話。他想他們的關係徹底完了,剛才還存在的那一絲和好的想法,被這句話衝得無影無蹤。他忽然覺得渾身冰涼。一大堆想好的話忘得一幹二淨。他想到了勃朗特的那句話:“人生就是含辛茹苦。”他的眼光從淩晨臉上滑過,消失在華燈初上的黑暗中。
5
“孩子的事你……”公證員出來對淩晨說。
“沒關係,我們會外理好的……”淩晨捋了一把頭發。
“好,好,關於財產還有什麼麻煩?”
左兵旗心裏苦笑。財產?原來他始終認為淩晨是他最珍貴的財產,可現在……僅有財產就是血管裏流淌的鮮血及那顆和鮮血一樣紅的心。他想,現在他可以更自由更輕鬆盡責地在那軍艦上幹了。現在艦上的弟兄肯定在為遠航沒天沒夜地幹呢!
一輛桑塔納馳過,劃過粘稠的空氣。他望著遠去的小車,一臉茫然的表情。他看看手裏這張被汗水漬弄潮的離婚證明,心裏流過一絲悲哀。他放慢腳步,他知道淩晨正走近他。他心裏一動,那熟悉的感覺湧上來。他仰天吐了口氣,然後轉身望著淩晨。
“完了?”他開始往前走。
“嗯。”
淩晨的聲音充滿倦意,皮鞋跟橐橐地敲著地,清脆撩人。從聲音就能聽出是個迷人的的女人。
“你真能幹。”
公證員熱情的臉浮上來。
“是嗎?”淩晨說,嫵媚地一笑。
“你到月球上去太空人也會喜歡你。”左兵旗抑揄地說。
“社會就這樣,否則寸步難行。你還是改不了那毛病──太認真。”
“剛才,你知道我想到了什麼?”
淩晨看著他。
“我想聽你的腳步聲都能知道你是個迷人的女人,”
“咱們,別……”
“你再來幾次,也照樣會有人愛你。”他輕蔑地說。
“你……”
他轉身看見淩晨的臉,心裏頓覺自己是多麼殘忍。
太陽火辣辣地照下來,他覺得他的皮膚漸漸地枯焦起來。
21路電車站。
“你去哪兒?”他問。
“去接多多回去。”
“不是說好的嗎?”
“不,還是盡早離開你。”
“你……”
左兵旗火直往上竄。
“那樣對你和兒子都好。”
“淩淩,或許這次回去就再也見不到多多了。”
他克製著低聲說。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說。但上次遠航在印度洋遇上台風他們整條航差點葬入海底。
淩晨怔住,呆呆地望著他,良久說:
“那你照顧好他,別老是買熟菜,那樣缺維生素。”
他有點感激好。見鬼,和自己的兒子住一段時間的權力都沒人了。
這時電車來了,他跳上車,沒回頭。他看到淩晨站在看著他。他一陣疼痛。徹底結束了。
左兵旗回到家裏,多多正一個人玩積木。兒子的臉上有些淚水。他的心壁上仿佛被人用刀劃了一下。兒子一看見他,便奔過來,撲進左兵旗的懷裏。
“爸爸,你怎麼才回來?”
他一陣心酸,把兒子抱起來,擦掉兒子臉頰上的淚,走向窗口。多多還能這樣叫幾次呢?樓前那條小路是個自由市場。每天下午,來自郊區的菜農或本市的小販紛紛占據一席之地,從那時起,吆喝聲便響起,一直要響到天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