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淩晨曾在小路上買過菜,溫馨而愉快。那時多多的影子也沒有。淩晨牽著他的手,在小販前為便宜幾角錢而磨上半天嘴。他感到不自在,常阻止她。淩晨說,倒不是扣這幾個子,這是一種樂趣。有些年輕的男小販會多看上淩晨幾眼,然後慷慨地便宜些。有時為買上喜歡吃的菜而高興一番,比如大蝦和白得鮮亮的寬帶魚,有時,淩晨把裙子一裹,包緊大腿蹲下來挑菜,他從她坦領裏看到了淩晨白嫩的胸脯,下意識地抬頭,看剛剛了小販直勾勾的眼光象蛇一樣遊向那裏,他便會醋勁膨脹,催淩晨快買。
見鬼!左失旗從窗前走回,長長地吐了口氣。他感到心裏有一股浪在湧動。他抬頭,眼光和淩晨的眼光相撞了,牆上那張他們結婚時他替淩晨在虹口公園的湖邊照的相片上,淩晨正溫情地盯住他。他忽然發現,那眼光裏充滿著欲望。那時他沒看出這欲望,他想,淩晨眼裏的欲望才導致了她離開他。照片太動人了,太性感了,幾乎所有見到過照片的人都盛淩晨,有時甚至當著他的麵說,如果淩晨和他離婚了,他一定娶淩晨。淩晨聽完笑了。他想起,淩晨那笑是放浪的,蘊含著不可遏止的欲望。那時他常對淩晨說,一定會有不少人愛她,她甚至於會遇到不測和強暴,若真這樣首先是保全生命,其他都是次要的,他愛她。他還說,遇到任何追逐都必須告訴他。淩晨每次信中便會有一個小夥子纏她。有次她說,她被人強迫擁吻,這人是單位裏的一個比她小九歲的小夥子,那時淩晨二十六歲。她問他,是否要向領導彙報。他當時說,別說了,否則他自私在單位裏再呆下去。嚴厲地訓那小子一頓就行了。盡管左兵旗心裏醋勁直犯。他想這小子肯定是因為愛她,一彙報不是毀了他嗎?噢,從那時起,她整個地就充滿欲望。是真的被強吻還是她願意的呢?他已記不清婚後淩晨這樣被多少人吻過了,可當時他竟容忍了。沒多那幾個,淩晨經常晚上和朋友們出動玩,淩晨人信上說著晚上在外麵玩的快樂,讓他的父親把他調回來。她還玩笑地說,你的老婆常常陪別人玩你不難受嗎?
“爸爸,媽媽怎麼不回來?”
“媽媽去出差了。”
他說完,感到臉發燒。你這混蛋也開始說謊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來,多多,快下來,爸爸給你燒飯吃。”
晚上,他早早地和多多上了床。他太累了,連續幾天沒睡好,他明顯地感到身體虛弱下來。今天他得好好睡上一覺。第一次單獨和兒子睡,他心裏有點激動。以前多多總是睡小床,有時他想把多多抱過來睡一晚上,淩晨不同意,她說不能讓兒子知道他不該知道的事情。他說他還小呢,淩晨還是不同意,她說他會有記憶的。他有點火,說那今晚不來就完了嘛。淩晨那和牆上照片上一樣的眼光從下眼窩青黑的眼睛裏射出,灼灼地燙著他,說你回來才幾天。他頓時心蕩旌搖,頭暈血流,熔進了水裏。
多多光赤溜的身子被他舉起,小肚子鼓鼓地往前挺出,咯咯地笑著。他又把他放在自己的臂膀上,另一手掏著多多癢,多多使勁地笑。玩夠了他替多多蓋好小毯子,盯著他慢慢睡去,心裏湧起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感情。他想,這可能就是父親對兒子的感情。是的,沒錯。多多都六歲了,他才體會到這種感情,他深覺悲哀。“失去太多了。”他心裏對自己說,“你對不住兒子啊!”
早晨,左兵旗要送多多上幼兒園,他猛然感到很生疏,他想象不出抱著多多進幼兒園大門時會是什麼情景。這是每個做父親的責任啊!他想。而他卻感到如此惶然。他早早地起來,買回牛奶、早點和菜,然後拍醒多多。
“兒子咳!該上幼兒園了。”
“爸爸,我不想去。”
多多說完翻身又睡。他看著多多不忍心把他叫醒。他盯住兒子,以後肯定是個美男子。他想,但願兒子能繼承他的精神、氣質,永遠真誠。不能象淩晨,不能。他不知道為什麼。難道就是因為淩晨和他離婚了?可以前你不是認為淩晨是這個橢圓體上最優秀的女性嗎?人是多麼容易改變啊!太可憐了。他忽然極度地厭惡自己。他走開,心裏有些悲哀。
太陽已露出對麵大樓的屋頂,空氣開始變熱,風從窗口吹進,夾雜著城市的嘈雜,這裏的環境沒有部隊清靜,他感到憋悶。他似乎已適應了軍艦上的生活,每次回家就變得騷動不安,盡管淩晨對他有太強的吸引力,可一到了白天,淩晨上班去了,他就有一種不穩定感,什麼事也幹不了。有時到書店去逛一圈,化去半個月的工資,買回一大包書,有時聽一上午音樂,有時幹脆不起床,直睡到淩晨下班把他吻醒。難道你的血液再不能容忍城市了?難道你的精神世界真的退到了原始自然中去了?他不敢想下去,一陣恐懼滲透到他的血液裏,可他真的從心底裏愛上那塊充滿原始自然的土地和他的軍艦了。
門鈴響了,左兵旗打開門,他麵前出現了一個留長發身著淡紫色連衣裙和清秀姑娘。他一怔:
“你找誰?”
“多多在嗎?”
姑娘溫怯地問,臉即刻緋紅,大眼不安地閃動。
“還在睡。”
“我是多多的老師。”
“噢,你請進。”
姑娘進門。
“多多生病了?”
“噢,沒有。”
“怎不去上學?”
“上學?”
他狐疑地盯住姑娘。
“對呀。”
“不是幼兒園嗎?”
“預備班。”
“喔……”
“為什麼不去?”
“他想再睡,就沒叫醒他。”
姑娘不滿地看了左兵旗一眼:
“多多很聰明,要從小塑造培養,不能貽誤了。”
“對對。”
他走到床前,拍醒多多:“多多,老師來了。”
多多睜開眼,看到姑娘,馬上從床上彈起撲到姑娘身上。
“安老師──”
“快把衣服穿好,真不害羞。”
姑娘幫多多穿上衣褲,多多不想穿。
“多多,怎麼不聽老師話了?老師對多多怎麼說的?”
“好孩子不睡懶覺。”
“那怎麼睡到現在。”
“爸爸沒叫醒我。”
姑娘盯了左兵旗一眼。他雙手一攤笑笑。
“不是個好父親。”
“慚愧。”
“你讓多多來上第三節舞蹈課。我要去準備一下。”
“好好,謝謝安老師。”
“安老師再見。”多多大叫。
“多多再見。”
他給多多洗臉,安頓多多吃飯,檢查了一遍多多的書包。鉛筆該削了,塑料尺已有幾處裂口,橡皮被弄成兩段,黑乎乎的,識字書的四角被揉卷了,他把鉛筆拿到衛生間去削好,心想,待會兒送多多上學,順便到文具店買尺、橡皮和卷筆刀。他又把床疊好,多多的小毯子和小枕頭引起他周身細膩的感情,他第一次發現這些瑣碎的小事還會給他帶來那麼多意想不到的他過去從來沒有過的快樂和溫情。他又一次感到愧對於兒子,有愧於“父親”這個稱號。
“爸爸。快上學去,晚了安老師要批評的。”
左兵旗抱起多多就走。
天氣晴朗。空氣已經有些熱了。他們走在林蔭下,多多要下來自己走。他放下兒子,多多在前麵蹦蹦跳跳。他想起小時,母親抱他去幼兒園,每次他都不願去,哭得天昏地暗,有時,母親就把他帶到醫院,邊上班邊帶他。他就和部隊的那些小護士玩。
“爸爸,安老師在門口。”
他抬頭,看見安老師正向多多招手,他有些感動。他們走近門口。
“謝謝安老師。”他真誠地說。
“多多,和爸爸再見。”
“爸爸再見。”
6
他忽然感到內疚,而且極其強烈。盡管他認為他深愛著多多,可他給多多多少感情呢?每天又有多少時間想著多多呢?隻有在極空閑和晚上入睡前那一刻,多多才走進他腦際。一種深刻的無可名狀的愧疚情緒在心裏膨脹開來。他想,在這個假期裏,他應該盡量多做點事,以補救過去的失責。幾天前他就對多多說星期天帶他到遊樂場去玩。多多山叫“爸爸萬歲!”
遊樂場人聲鼎沸,有不少大人帶著孩子。剛到時,多多有些陌生和膽怯,跟在左兵旗後麵默不作聲,兩隻大眼睛專注而害怕地盯著在飛車上玩的小孩。他把多多帶到“碰碰車”車場,他買了一張門票。嗬,真貴,十分鍾四塊錢,剛開車時,多多很緊張,一會兒就指揮他加速或撞車了。看著多多那麼盡情和滿足,他笑了。十分鍾很快到了。多多嚷著還要玩,不肯不來,他隻得再付四塊錢。“衝啊,打呀,爸爸加油!”多多漲紅小臉叫,引來許多雙羨慕的眼睛。他心裏流過一絲安慰。十分鍾又到了,多多還不肯下來。
“多多,快聽話,爸爸錢不多。”
多多才不情願地被他抱下來,眼淚含在眶內。人深覺愧疚。淩晨曾對他說,就衝你每月那麼少的錢也應該回來了。你的收入在上海是中下等水平。人活著僅僅是為了錢嗎?他對淩晨凶巴巴地說。淩晨生氣地走開。可是一個男人生活得這麼窘迫,連你兒子這麼小的要求都滿足不了,你應該嗎?你這麼優秀,你能容忍這種現狀嗎?
他們走過飛車中心。多多指著要玩。他感到有危險,拉著多多走。多多便大哭起來。他心發痛,又回到飛車售票處,一張票二十五塊錢,他咬牙買了一張,抱著多多坐了車。車啟動,加速,過天橋,涉海水,爬高坡,竄山洞,一路上多多大叫不停,不時地揮動小手。他死死地抱住多多,心裏驚惶不定,車終於到達目的地,他重重地吐口氣。這時他已渾身被熱汗冷汗濕透。這二分鍾猶如二年一般,他沒理會多多的哭鬧,抱著多多走出危險區。
多多還在鬧。他替多多擦掉眼淚,多多用小手打掉他的手。
“多多,好孩子,聽話,爸爸給你買帽子去。”
他感到歉疚,話說得很溫柔,多多不理會他,用眼淚和哭叫盡情地表示他的不滿,然後大叫媽媽,說媽媽每次都讓他玩好幾次。他一陣錐剌般的疼痛,心裏灌滿悲哀。他想他或許真的該失去兒子。
在一個百貨商場,他們走了進去,多多止住了哭,眼睛向四周析轉。多多的眼睛在買帽子的櫃台停住。
“爸爸,買那個白帽子。”
他走近櫃台。
“喲,小家夥真漂亮!”
一個姑娘問,使勁地瞧著多多,
“小朋友,要哪頂?”
“要那頂白色的。”
姑娘順著多多的指向取下白帽子,往多多腦袋上扣。帽子上繡了一隻紅兔子。
“真漂亮!”
他付完錢。
“多多,謝謝阿姨。”
“謝謝阿姨。”
多多歡叫著走出商場,樂不可支。他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第一次覺得他象個父親。抱著多多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心裏充滿著一種妙不可言的情緒,寧靜、甜淡而又驕傲。
“多多,想吃什麼東西?”
“冰淇淋,奶油蛋糕。”
“好,還吃香蕉嗎?”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