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裏逃出來的。大人們大概可以猜到他遭遇過什麼,會出於善意避開他的從前不去探究,孩子們卻不懂這些,直白地問他,“你真的被人類抓到過嗎?”
湛浚看著這些孩子天真澄澈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已經很老了——盡管以他的年紀,在鮫人中還算是青年。與同族們所想的不同,他其實很想跟人說說他被俘的那段經曆,他並沒有那麼避諱那些,因為……說了那些不好的事後,他可以說說蘇洱呀,也許他們不會相信吧,但那個救了他的人類少女那麼強大、那麼美麗,又那麼善良。人類……就是這樣不可思議的生物,有的比惡鬼還要殘酷,有的卻像仁慈的神明。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跟好奇的孩子說人類的少女多麼溫柔善良,不能讓他們對人類產生想要探究接觸的好感。如果他們因為他的故事,對人類有多期盼,幾乎就是踏入一場必輸的賭局。所以他隻能克製住自己想要微笑的衝動,麵無表情地回答他們的提問,“是啊,被抓去關了很多年。”
“他們是不是真的很壞?大祭司說他們比鯊魚還殘忍狡猾,”孩子細軟的手指拂過湛浚手臂上的傷痕,膽怯地問,“這是他們弄的嗎?你痛不痛?”
“當時很疼,現在好了。”湛浚擺弄著懷裏織到一半的鮫綃,簡單地說:“他們確實比鯊魚可怕,比成群的虎鯨還要凶殘。”
他這副冷漠的樣子,讓孩子們莫名畏懼,卻還不足以澆滅他們的好奇,“可是我聽有的故事裏說,人類裏也有善良的好人,會收留受傷的鮫人,治好他們放他們回家呢!是真的嗎?叔叔,你遇見過善良的人類嗎?”
湛浚低垂著眼睛,堅定地搖了搖頭,“那不是真的,你們見過不嗜血的虎鯨嗎?”
孩子們發出失望的歎息,“啊……原來是假的啊!”然後漸漸散去了,在離他稍遠的地方還竊竊私語,討論了幾句。
湛浚終於抬起頭,望著海麵的方向,他所在的深海幽暗無光不見日月,自然也見不到他想見的那個人類少女。鮫人像剛才那些孩子似的,失望地輕歎一口氣,理了理手裏晶瑩的綃布。他覺得自己剛才那些話,大抵也算不上謊言。叫蘇洱的少女,在他心裏並不是人類,那是他的信仰。在陸地上時,他曾聽過這樣一句話,“無求於佛為信,有求於佛是迷。”從前有求於她那個軟弱的自己,是“迷”。現在,他想學著去“信”。
——在廣袤無垠的家鄉,鮫人感覺自己的感情得到了淨化和升華。所以,人類少女讓他回到大海果然是對的。
第92章 女尊影衛·番外四
——《試論修正時間軸誤差的幾種方式》
乙戌的任務又一次失敗了,他帶著傷,拚著命回到主家複命,心裏卻覺得豁出命也想回來複命的自己傻得要命。他心裏有數:以他的歲數、他最近的表現、還有他這一身傷,主人不單不會為他治傷,還會要他的命。但不回來又能怎麼樣呢?除非他夠果決,直接自戕,否則帶傷私逃,隻會讓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惜影衛從小就是死人堆裏掙命爬出來的,乙戌知道自己早習慣了苟且偷生,沒那等自我了結的氣魄。
主人果然連叫他回話都省了,就判他每天挨五十鞭,斷食斷水縛於園內示眾,至死方休。
乙戌身上本就帶傷,撐了兩天就受不住了。
被鞭子抽碎的布料被傷處鮮血浸濕,在烈日下暴曬,與傷口黏在一起,再次受刑時被鞭子卷著抽起,疼得令人窒息。到了晚上則是另一番光景,已到初秋,晚上露重,渾身濕冷,刻骨寒意一絲一縷透進骨髓。不說這些,除受刑外一直跪在園內路邊,要不是還有內力,他一雙腿早就廢了。不過反正都是要死,早廢一步又似乎沒什麼要緊,真廢了也許就不會再疼。
身上的疼痛不說,更難忍的是任過往影衛侍從指指點點。衣服被抽得支離破碎,幾乎不能遮體。乙戌從不抬頭,以免看到那些人眼裏的鄙視嘲諷。從被帶入步園受訓開始,他已經無比熟悉疼痛的滋味。雖然習慣不代表不疼,可他至少一直都盡最大努力維護住了自己那點可憐的體麵。
隻可惜打從當了影衛,他麵前就是一條死路。再如何掙命,他也隻是在走下坡路罷了。
終於一步步落到現在這副田地,這樣想來,還不如任務中被人擊殺,少過臨死還要受這樣的磋磨。垂著頭,乙戌眼裏的光一點點泯滅,漸漸變得萬念俱灰。他神誌模糊,也就沒有看到,順著小徑,主人陪一個明豔不可方物的少女一路漫步由遠及近。
“蘇姑娘,這邊請。”
乙戌跪的地方是影衛居所,主人平時並不會來。一路上見到兩個女子的影衛和習教紛紛側目,看到那少女時,個個都要被她的容光所懾怔楞片刻才想得起驚慌行禮。園裏光禿禿的,沒有花草樹木裝飾,叫人一眼望見跪在地上的黑衣影衛,他膝下的青磚,都被凝住的血染成黑色,淩亂的黑發下隱約看到下巴堅毅的輪廓。
那少女看到受刑影衛的瞬間,一隻罕見的鳳尾蝶不知從哪裏翩翩飛過,翅膀上花紋繁複,耀眼異常。
大概是為那隻蝴蝶,少女彎起嘴角,雙瞳剪水流光瀲灩,笑出萬般風情。她本來就生得極美,這樣一笑,容光之盛讓人無法逼視。可惜這笑容轉瞬即逝,轉眼間,少女已經收了笑容,指著乙戌問:“敢問園主,前麵跪著的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