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好一聽門外馬響,隻當二相公又來吃抄手,忙向眾人把兩個指頭一伸,一吐舌頭,便慌不迭趕將出去。滿堂吃客圍在火盆旁邊,有的高談闊論,有的劃拳比酒,熱鬧非常,見狀立時鴉雀無聲,爭先肅立。一連串板凳響過,眾人均想:他家那多廚子,要多好吃的東西,也是口開手到,當時送來。
這樣冷天,二相公何必還要出來?如其避開,他還有氣。坐又不敢坐。他一高興,就許一坐好些時,我們卻在旁邊罰站。
能討得喜歡,酒賬不用會,還有銀子拿,否則,被他打罵上一頓,豈不冤枉!正在提心吊膽,耳聽向老好向來人問答。那冷風由門簾縫中往裏直灌,方才暖氣已被掃光,方覺這位太爺怎不進來,忽又聽向老好笑呼道:“諸位請坐,不是二相公,這樣冷天,我原說他不會來的。”話未說完,來人業已走進。
眾人吃了一個虛驚,本就不快,又見是個年紀不到三十、其貌不揚的少年,所穿衣服又頗單薄,由風沙中馳來,滿臉俱是風塵之色,越發輕視。
內中兩人年輕氣盛,想起來人掃興,剛才忙亂起立,被冷風一吹,剛要來的抄手業已半冷,不禁火發,互相發話譏刺,打算挑釁。少年因無坐處,進得門來,先將包裹放在半桌旁邊,自往門角無人之處打掃身上塵土,好似外路人不通當地語言,一任眾人嘲笑議論,全如不聞。
向老好為人忠厚,最怕打架,又覺少年孤客,這樣寒天還在趕路,此時多半饑寒交迫,這班酒客多是飛鴻莊的豪奴,人多勢眾,年輕人脾氣暴,稍為忍耐不住,被打一個半死,豈不冤枉!一麵同了妻子,忙著把半桌騰開,尋來一張竹椅放在旁邊,一麵乘著來客轉身撣土,分向各人桌上低聲急打招呼,連說好話。
好在這班豪奴都知他是主人奶媽的兒子,平日雖極善良,真要鬧事大大,把他老娘搬出,去向老主人告上一狀,卻是誰也當他不住,又見來客仿佛知道厲害,避向小門後麵撣土,眾人這樣笑罵,一言不發,既然膽小害怕,曉得自己威風,也就把氣消去,業已無人再說閑話。
內中一個名叫袁梧的,原是劉家遠親,父母死得太早,把家業蕩完,無處衣食,再三托人,想到劉家當下人,做點雜事,混碗飯吃。他父親在日,原和廷魁同窗八拜之交,往來極密,無話不談。
廷魁覺著故人之子,又是親戚,用作奴仆,必要招人議論,自己天性隻管揮金如土,但都用在有益的朋友身上,該用的錢,一擲萬金,向無吝惜,像這樣無用子弟,給少他不夠用,多少也是糟掉,這類不該用的錢,分文也不願用,始而拒不見麵。袁梧謀生本領雖然沒有,人卻十分刁狡,便把乃父在日和廷魁來往的信件說帖婊成冊頁,當古董沿門叫賣,但又不肯脫手,隻做幌子。
廷魁因那許多書信上有好些背人的話,雖承袁梧的情,凡是不可告人的均未取出叫賣,照此下去,早晚仍要出現。雙方都是世家大族,這類光棍,又不犯和他硬擠,知其有意敲詐,想丟自己的人,幾次命人往買。袁梧答話極妙,說:“先父生前雖有文名,今已過去,成了朽骨。劉老姻伯名滿天下,我不是為了吃飯,真個當它連城之寶,一個字也舍不得拿出。今雖迫於無奈,有人要買,也須值得。”
來人聽他獅子大開口,當初主人與乃父來往書劄又多,如其買完,少說也要好幾千銀子,無法還價,隻得回去。
廷魁先還想多少買回一點,免得丟人,哪知價錢大高,商量一回加一回,最後竟說那是他的衣食父母,如其日內,不得善價,便要去往省城或江南諸省求售,早晚終有識貨的人。一麵卻把廷魁的道德文章、詩詞書畫恭維得古今少有,不說一句惡言。
廷魁聞報,仔細一想,忽將袁梧喊去,說:“我是你老世伯,並非不念亡友,不顧全你的生活,隻為你一開口便說得那樣下作,明明世交老輩,我和令尊那深交情,你卻甘為奴仆。我實在氣你沒有出息,表麵不問,實想借此磨練你的誌氣。
不料你等不及,知我昔年與令尊有一兩件背人的事,借此要挾。以我之力,休說全數奪回,便要你的性命,也易如反掌,本心想用力來成全你,你偏不知好歹。
看在令尊分上,雖不計較,但我向來不喜廢物。你能用這樣好巧心思,已不怕沒有飯吃,不過年輕心急,出息不大而已。
我們都是仕宦之家,做我下人奴仆,萬辦不到,對不起你令尊。從今天起,搬在前麵鎮上,做我糧店副總管,兼管糧倉和每年催糧收青的事。我那規矩,你也知道,隻不作弊,包你有吃有用,有得錢多。那班佃戶,都極狡猾,像你這樣有心機、能用軟功的人才,我這裏隻少不了。閑時常來見我,包你隻有好處。”
袁梧早有準備,不等問話,先將所有書劄全部獻出,跪說:“小侄實是迫於無奈。姻伯既賞飯吃,此後終身便是姻伯所有。如有私心,天誅地滅!”廷魁隨將下人喊退,密談了幾句,雙方分手時都是麵有喜容。
袁梧做了糧總師爺,不消兩年,便由副而正,日子越過越好,房也蓋起,田也買下。
為對佃戶土人刻薄,廷魁每年收糧之後,必要將他喊去大罵一頓,可是第二年照舊一樣。
廷魁恨他不聽話,說是世交親戚,別無大過,辦事認真,由於對主忠心,不便深責,有時雖將強逼去的租穀退掉一些與佃戶,或將預欠賣青錢免掉,卻不肯換他職務。內有一次,還幾乎逼出人命。本地方人,均說老莊主厚道,隻他可惡,取了一個渾名,背底喊他“刻薄鬼鐵算盤”。
袁梧到了中年,比前吝嗇得多,心機越巧,劉家一年比一年田產增多,他也跟著一年比一年富有,本來輕易不肯上酒館。自從劉癢中舉之後,家中食客越多,袁梧貪劉家酒美食精,近年主人越發信任,可以隨便出入飛鴻閣上下主人父子所居之處已有數年,除卻收租最忙之時,照例風雨無阻,早晚兩頓,均往劉家吃完再回,有時連妻子也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