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樹下的村莊》以一個小村莊輻射大社會。本村“牛鬼蛇神”外逃躲避批鬥、外鄉“黑五類”逃往本村避禍、城裏“走資派”舉家下放“改造”、父親進京找身為中央首長的舅舅證明自己的清白……橡樹下的村莊就像一個大舞台,二十年間上演了一幕幕政治風雲變幻的人間悲喜劇。作者既將表現對象放置在廣闊的社會背景上去審視、把握,體現了一種開闊與凝重,並通過細節的講述,增強了真實性、時代感和可讀性,同時又從文化背景上去體察人的內心。盡管作品所描寫的不是一塊沒有政治和權力浸染的純粹而寧靜的鄉土,但張虹的氣質個性的和諧性趨向使作品總體趨於和諧和唯美。
張虹總是以詩人的心靈,以她才女的性情感受著自然、感受著人生、感受著個體生命,從而獲得令她感動的詩性和詩意。這使她不至因生活的庸常和疲憊而失去體驗的美感。回憶是一種對對象遠距離的凝望和選擇,時間過濾掉外在的塵囂,沉澱下那些醇美的、在生命中留下印記的東西,這些曾經打動過作者的記憶中的點點滴滴經作者審美和藝術的過濾,呈現出一種近乎童年記憶般的和諧和溫馨。因此,她的這些回憶少有失樂園般的傷逝味兒,從而表現出一種審美的純潔性。我不由得感歎:在張虹筆下即使是苦難都是美麗的。這美麗是張虹對農村自然景色之美和農民超越政治功利在困厄中關愛受難者樸素情感之美的詩意表現。張虹在《橡樹下的村莊》創作手記中說,“在我成長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在‘隱忍’的疼痛裏掙紮著前行”。那個被毫無理性可言的政治運動左右著的時代,一切都可能在一夜之間變化,不變的是農村的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真摯和溫情。張虹充滿深情地講述著。父親與外婆和大姨媽的愛和友情,老修女冒著被批鬥的風險給村裏人治病,永平在隊長暴打彩鳳時替她開脫,張碌連夜搶救難產的英娥,外婆接濟孤兒西平,張合老婆固執地陪丈夫挨批鬥,村裏人對省城下放幹部的真情,李聞老師對出身不好學生的關心,金老師偷偷借給我被列為“封資修”的讀物,甚至樹德爺爺對他的牛的不舍之情……這都是那個時代的一抹亮色,這種不受政治左右的人與人之間的樸素的真摯和溫情成為政治浩劫中人們精神的支撐,使得人們得以隱忍著熬過那段歲月。作者以明快單純的抒情筆調展示了人們在動亂年代中彌足珍貴的精神世界。
《婆屋那邊的事》講述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土地聯產承包給農村帶來的空前的溫馨。在這部散文的創作手記中,張虹坦陳是陳桂棣、春桃夫婦的《中國農民調查》使她產生了強烈的“講述”的衝動——“講述我曾經感受過的、八億農民曾經有過的那個短暫而溫柔的夢”。因為“在那一個短暫的幸福之後,那些無憂無慮歡笑著的親人們,各自都有了一番苦痛的經曆”,“他們剛剛從土地承包那裏得來的好處一點一點被拿走”,“打工潮將山村的幸福席卷了”。因此,1980年“我”婆家的溫馨便是八億農民的溫馨。時隔二十餘年,在“三農”問題已嚴峻地擺在人們麵前的今天,張虹用近六萬字的篇幅講述“婆屋那邊的事”真可謂意味深長,這些看似絮語的講述的份量也由此見出。
伴隨著對《婆屋那邊的事》的閱讀,我心中時時會湧起一種感動,這種感動來自作者感受生命、體味人生所產生的激動。作者講述了春節拜見公婆的短短12天的記憶中竟相湧出的是她承受的家人親朋的愛、姊妹間的溫情,以及她感受到的家人親朋之間的愛。這些實感印象經作者愛的情緒所點化,升華為人生要義,在激動著作者的同時也感動著讀者。在第二節裏作者寫道:丈夫“兄弟姐妹是11個。這個數字令我驚奇。驚奇使得我再次凝視婆婆。我脫口叫了一聲媽,卻不知說什麼好。眼前這個小小的軀體,孕育過11個健壯的生命啊。大概是孕育生命的偉大工程給了她獨特的魅力,她通身上下透出的賢淑和溫良令人感動”,“她那麼坦然地微笑著,喚著我的名字,燕子似的偶偶輕語,使我感到,她從來都是我的母親。”這是對母愛的發掘與領悟。她不把母愛局限於人倫親情範圍內,而是將它升華為人與人之間相親相愛的典範和牢不可破的精神紐帶。在第九節裏作者動情地寫道:“公公做事,婆婆總是悄悄呆在一邊,適時遞上熱茶、熱毛巾或一支劣等香煙。婆婆做事,公公則不斷關照:別累著、歇歇吧,他媽”。作者感歎道“這個家是一個安適的世界。我覺得,即使這種生活永遠摻不進現代文明,永遠也沒有電燈的照耀,也是明亮的。這是一片青青的芳草地。一個古樸溫柔的現代夢畫。生活在其中的人,是一種幸運。認識過這種生活的人,也是一種幸運。我深情地看著阿淩,感激他將我牽引到這片青青的芳草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