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笑得勉強,神色漸變。
兩人說話間到了之乎齋,是一座氣象莊嚴的三層樓閣。江留醉仰頭歎道:“此處藏書過萬,不知是師父搜羅還是前人留下。”指了樓南的一座鍾鼓樓道:“那是息心樓。平常有事,上息心樓敲鍾,穀裏就都聽得見了。”
阿離笑道:“倒像個和尚廟。”不經意往樓後看去,此時視野開闊,遠處飛簷走壁,若幹宮殿星羅棋布,不可勝數,方知江留醉前言不虛。如此府第連王公都無福消受,能夠享用的唯有萬乘之尊。
過了之乎齋是數十畝平地,芳草青青,綠茵似錦,依著一個湖泊,南北各有一座小橋飛渡其上。江留醉停下,皺眉道:“不知他們在何處。”阿離失笑道:“也是,你家裏太大,反找不到人。”
江留醉往南方一指,由西向東分別介紹道:“師父住在滲痕台,二弟在倦塵居,再過去便是我住的燃劍樓……咦,燃劍樓旁亮燈了,他們必在那裏。”放心地移手向北,“那一邊謫仙台上住著我三弟、四弟,一人霸了一處地方,像不像神仙一般快活?”
阿離道:“地方這麼大,隻你們師徒五人?”江留醉笑道:“既是宮殿自有大內總管,有許伯、許嬸兩位老人家照料我們日常起居,不過他二人如今該回越州老家了,要元宵後方回來。”阿離微笑道:“不知道的,以為你是皇親國戚,這是你的封地呢。”
他隨口一說,卻讓江留醉翻出心底的身世之謎,一時五味雜陳。打小就住這種雕梁畫棟、玉砌瓊鋪的金屏翠殿,以前當是天上掉下的福氣,讓師父碰巧遇上。外出走了一遭,越來越覺得背後的原因不單純。他不由認真審視麵前的一切,仿佛初見。
燃劍樓旁的伊人小築內,一個眉清目秀的青衣少年持了本書走來走去,搖頭晃腦。另一個圓臉的藍衣少年則整個人斜在椅上,懶散地向他道:“四弟,我餓了,你快做飯去。”
青衣少年讀得入迷,充耳不聞,突然抬頭問不遠處的一名雪衣少年道:“‘牛女橋邊路不通,河車運去杳無蹤’,這兩句說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又與練功何幹?總也不大明白。”
雪衣少年本倚欄發呆,聞言心不在焉道:“舌抵上齶,使精氣下行,不就是鵲橋之象?”
“那‘移將北鬥向南辰,穿過黃庭入紫庭’,這北鬥南鬥又是星象……”
雪衣少年回過神,“一為下丹田,一為上丹田,內丹成後,須由下向上輸送搬運。這些個道理師父都教過,隻是不曾用二十八宿的名字,參看古籍時如以經解經,自然明白。”那青衣少年聞言,笑嘻嘻走到他麵前,“我讀書雖多,到底不如二哥求得甚解,勝我一籌。”
他們一唱一和,那藍衣少年人又往下癱了兩分,唉聲歎氣道:“我要餓死了,你們兩個瘋子要辟穀不成?”他剛說完,那雪衣少年瞥見江留醉背了個人入門來,大喜過望,倏地站起,衝口而出道:“大哥!”
江留醉見了這三人,方才放阿離下地,對那雪衣少年道:“老二,快扶他去過客泉,用你的金針救他一救!”
雪衣少年正是江留醉的二弟南無情,自幼迷上金針渡厄,他師父仙靈子便把他送到一位隱士處學了岐黃之術。南無情聞言一把扶起阿離,見他腳步酸軟,索性背了走。藍衣少年見了江留醉,立即精神,蹦起來一把抱住他,“你可回來了。”
江留醉捶他一拳,“三弟剛才叫喚什麼,又沒得吃?卻不見瘦。”公孫飄劍大笑:“我餓死也是個胖子,改不了了。你從哪裏揀了個人回來?”江留醉未及回答,青衣少年走過來歡快地喊了聲“大哥”,江留醉瞥見他手裏的書,苦笑道:“難怪老三要餓死,過節也不忘用功。老四你就饒他一回,做點好吃的來。”
子瀟湘笑眯眯道:“大哥回來,自然有年夜飯吃。我早就準備妥當,就等師父來,熱熱便成。”江留醉笑容頓收,道:“師父……師父如果還沒回來,怕是不回來了。”
子瀟湘結結巴巴,“那……那……我……要不要去……”公孫飄劍手一揮,叫道:“快去熱菜,你真要餓死我不成?”子瀟湘“哦”了一聲,飛跑去了。等他一走,公孫飄劍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江留醉歎氣道:“此事說來話長,先去看我那個朋友要緊,不知道二弟是否救得了他。”
兩人轉到伊人小築旁的過客泉,南無情在泉邊小屋中除了阿離的上衣。阿離的痛楚似比白日更甚,緊咬牙關,麵皮青紫一片,全身顫抖。南無情見江留醉過來,歎息道:“中毒後脈象宜洪大忌細微,他體內寒毒極重,加之夜間陰氣最盛,脈已弱不可探,堅持到此刻實非常人所能。”
江留醉驚道:“有法子救麼?”南無情沉吟道:“聽他所言,他中的玉線沁香內含至陰至寒的‘香芊蟲’,中毒後神智不清,能活上半日已是萬幸。”
江留醉動容道:“竟這般嚴重!咳,我一路跟他胡鬧,真是……”阿離手微一抬起,勉強笑了笑。公孫飄劍上前摸了摸他的手,皺眉不語,江留醉一觸之下發覺竟是冰的。先前背著阿離,隔了冬衣並不覺得,這會方知他四肢厥冷,這一路不知他如何忍下。
南無情道:“陰寒入了血脈,脈象細小遲澀,解毒止痛需溫經通陽,得用火針逼毒。至於痊愈就要看造化。你忍著痛,我下針了。”
他取出金針,用火石燃起蠟燭,將針燒至通紅,替阿離推氣運血。金針光芒一閃,分別疾刺在風府、大椎、長強、承山諸穴,又取中脘補後天,關元培先天,章門調五髒,太衝柔肝滋陰,再配合曲池、內關、合穀、陽陵泉、足三裏、三陰交疏通經絡。金針時而左右輕轉如青龍擺尾,時而搖而振之如白虎搖頭,時而一退三進如蒼龜探穴,時而四方飛旋如赤鳳迎源,將阿離體內淤積的毒素逼到四肢末端。
江留醉不敢言語,心始終揪著,一動不動地看著兩人。公孫飄劍悠然坐在岸邊,肚子咕咕響了兩下,仿佛蛙鳴,恰似沸湯裏丟下一勺清水,緩和了眾人緊張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