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念香開始沒說什麼,等他全部弄好,才淡淡地說:“你倒是動作麻利,一把菜刀用得順手,看得我眼花繚亂的,我看你可以同美人街上殺羊的孔一刀去比比刀法了。”
“這種雕蟲小技,隻好在廚房裏顯擺顯擺。”石明亮聞聞手指,有股血的腥味,他在屋角找到一小塊硬肥皂,邊洗手邊說,“辛老頭凡事都是自己動手,我從小跟著他,看多了也學了一點。廚房的活不算什麼,辛老頭自己釀酒、修自行車,有時候還自己補衣服、織毛衣。”他說著笑了:“也算是為了生活吧。”
“他就沒找個女人照顧他?”辛念香問。
石明亮笑笑,還沒回答,忽然聽到行軍床上有動靜,回頭一看,阿圓“噌”地從床上坐起來,小臉煞白,眼睛瞪著門口。辛念香趕緊走過去問她要不要吃東西,問了好幾遍,她也不響。辛念香隻好倒了熱水給她洗臉洗手,阿圓仍舊一聲不吭。
辛念香十分生氣,說:“這孩子,平常最喜歡跟我唧唧喳喳地說東說西,這次被嚇得,從昨天到今天就沒說過一句話。凶這樣小的孩子,那些人怎麼做得出來!”她摩挲著阿圓的頭,很是擔心:“不會以後都不說話了吧,這可怎麼辦好?”
石明亮說:“這倒不會,不過阿圓年紀還小,也許恢複的時間要長一點。”
他點著煤油爐,開始炒菜做飯,藍汪汪的火苗呼呼地直往上躥,小青菜在油鍋裏爆炒翻滾,劈啪聲不斷,門房裏的氣氛熱烈起來。不一會兒,石明亮端出一鍋熱氣騰騰的菜泡飯,然後又換上炒鍋,用生薑擦了鍋底,下油煎魚,等魚煎得兩麵微微焦黃,再放魚籽魚鰾,撒上蘿卜絲,加熱水大火燒開,最後放進豆腐,用文火慢慢燉著,很快湯頭呈現出濃醇的奶白色,屋子裏滿是鮮香的魚湯味。
石明亮把鯽魚豆腐湯端上八仙桌,微笑著問阿圓:“要不要吃魚?”
阿圓縮在床角,手裏還是緊緊攥著那一截衣袖,也不說話,但是眼睛亮了一下,過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石明亮哄她鬆開衣袖,抱她到飯桌前,仔細地把魚肚子上的肉剔了骨頭,連同魚籽魚鰾,盛了滿滿一碗給她。
辛念香一直看著他忙前忙後,插不上手,這時忽然歎了口氣,說:“現在這麼看你,是真的像辛來,尤其是說話做事的樣子,跟他年輕時一模一樣。”
* * *
三人圍坐在八仙桌前,辛念香給了阿圓一隻瓷調羹,她乖乖地自己舀湯喝,發出輕微的窸窣聲,吃到最後幾乎把整張臉都埋到碗裏去,像小貓一樣。
辛念香看著好笑:“我常說這小丫頭是屬貓的,頂喜歡吃魚,有時候我煎整盤小魚,她都能吃得精光,吃完後魚骨連頭帶尾,還是完完整整的,從來也不會被魚刺卡了喉嚨。有這樣天生吃魚的本領,不是屬貓的是什麼!”
石明亮也笑了,看阿圓已經把整碗魚湯連肉都吃完了,便問她要不要吃魚頭,阿圓用力點點頭,石明亮把魚頭夾下來送到她碗裏。
“她相信你,所以跟你親。”辛念香說,“這丫頭年紀雖然小,機靈著呢,誰對她好,誰要害她,她心裏全知道。”
“聽那天追她的人說,她是從草寨來的?”
“她自己說是從草寨來的,其他的我也不大清楚。”辛念香說,“我看到她是今年夏天的事,小丫頭自己從後門的缺口摸進來,偷偷在大宅裏占了一個角落當窩,開始我還不曉得,隻聽得半夜三更大宅裏麵的樓板嘰嘰嘎嘎響,外頭的人說這裏鬧鬼,我隻怕老鼠進來做窠,後來白天我再進去看看,才找到這小東西。”辛念香說著摸摸阿圓的頭:“剛來那一陣,話也不多,後來慢慢跟我親熱起來了。她來去不定時的,餓了就來吃點東西,有時候也睡在我這裏,反正她跟小貓一樣喜歡到處遊蕩,我特意留著後門的缺口,方便她鑽進鑽出。”
石明亮聽她說得輕鬆,也想得到要應付珠大娘這類人物著實不易,原先九號牆門一帶也有很多這樣的婆娘,吃飽了飯沒事做,最喜歡串門,進了別人家裏,東翻翻西看看,嘴裏誇著主婦能幹,背地裏不知道嚼出什麼蛆來。他笑笑說:“好在周圍的人真以為這裏鬧鬼,也不敢十分來囉嗦。”
辛念香點點頭,又低聲說:“草寨裏麵有很多孤兒,有的跟阿圓一般大小。這些小孩子就像野貓一樣,在垃圾堆裏翻東西吃,隨便找個角落睡覺,自生自滅。每年冬天都會凍死不少。其實但凡有爹娘在,哪能任由阿圓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在貓城裏遊來蕩去的。”
“草寨?究竟是什麼地方?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石明亮問,“而且貓城的很多人一說到草寨就諱莫如深,好像是個很危險的地方,尋常人去不得。”
“草寨……那是你跟辛老頭走了之後才造起來的。”辛念香說,“是原先在鴉蕩的貓城監牢,你也許知道,從前靠近團圓裏有個南城門,就在城門出去幾百米的地方,現在門被堵了,去那裏要繞別的路。”
“鴉蕩!”石明亮十分意外,“原來是那裏,我知道那地方。”
除了沙地街的姬宅以外,鴉蕩的貓城監牢是這裏的另一個傳奇之地。一直以來,不管是滿腹掌故的耄耋老人,還是博聞強識的文人學士,都無法說出貓城監牢建造的確切時間,因此關於那裏的一切說法都充滿了不確定性。鴉蕩是羽江中心一塊平坦的汀洲,有幾株古柏,是烏鴉棲居之地。這裏地質鬆軟,並不適合建造任何房屋,但是山穀中平地極少,為了讓監牢隔離在貓城之外,幾百年前的人們在爛泥地裏打下數以千計的巨大木樁,木樁直入江底,緊密相挨,宛如在水下栽種了一座茂密的森林,然後人們砍掉汀上的柏樹,再鋪石板蓋房子。石明亮年幼時聽說曾經有些不怕死的年輕人,結伴潛到江底,挖開水下的泥土一探究竟。據說他們看到的木樁都有雙人合抱那麼粗,而且堅硬如鐵,不可撼動。“就算整個貓城都塌了,江心的監牢也不會倒——當年造監牢的人可真是下了血本。”那些年輕人這樣說。